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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官人(67)

这些后遗症,魏知县不是不知道。尽管他官场经验不足,但深谙官场世故的司马求,早就反复提醒过,也因此一直反对他玩火。但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你要坚持自己的信念,就非得面对这些荆棘不可。

魏知县虽然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如果有人能帮他扫除这些荆棘,让他免于遭受伤害,那自然再好不过……

现在周新这一现身,别人都会以为,这一切是他授意,至少是经过他允许的。这样便把责任揽过去,帮他扫除了荆棘。你说魏知县能不感激么?

“我只是出于公心,并无私念,所以你不必感激。”周新却不领情道:“本官监察浙省百官,除了纠察枉法不称职者,还要发掘保护正直贤能者。在本官看来,正直敢言者,可为言官,若再细致周密,可为循吏,再加上过人的胆略,便有成为治世能臣的潜力。这样的官员,通省出不了一两个,本官要保护好……”

“臬台……”魏知县感动得热泪盈眶,原来大明朝不光有何观察那种器量偏狭、公报私仇的坏官,有虞知府那样圆滑世故、独善其身的庸官,有刁主簿那样贪赃枉法、欺上瞒下的贪官,还有周臬台这种公忠体国、爱护下属的好官!

“夸完了你,我还要说你。”周新话锋一转,不留情面道:“你行事太过孟浪了!”

“是……”魏知县不禁错愕,赶紧前倾身子,聆听教诲。

“你是个刚正的人,敢说话,不怕得罪人,这是难能可贵的。可真要是得罪人多了,你这顶乌纱还能戴多久?能对付一个七品知县的人太多了!”周新语重心长道:“像这次的事,你完全可以等一等,等到明年编订黄册时严加把关,其实效果也是一样的,还不会闹出这么大动静。归根结底,你还是气太盛,不想报隔年仇。年轻人气盛是好事,气盛才有锐气,可气太盛,终究会伤到自己的。”

“要想为国大用,你就得先安安稳稳平步庙堂,沉沦下僚,有多少才华也是枉然。这官场之路可谓难于上青天,学不会养气,是休想走通的。”周新目光谆谆地望着魏知县道:“本官就是年轻时气太盛,得罪人太多,以至于多年困顿官场,不得舒展,前车覆,后车戒,你当深自警醒。”

“是。属下谨遵教诲!”魏知县站起身来,朝周新深深作揖。他对周新已经是五体投地、铭感五内了。周臬台目光如炬,看出了他性格的弱点,又以过来人的教训,教育他勿重蹈覆辙。能得遇这样的上官,何其幸哉?

“坐下。”周新淡淡道:“老夫就是这个讨人嫌的脾气,文渊切莫见怪。”

“中丞这是金玉良言,属下岂能不识好歹?”魏知县忙道。

“呵呵……”周新终于忍不住笑道:“文渊,你这副‘黄山迎客松’,别致得很。”原来魏知县一直将那幅画,挂在签押房的中堂上,周新一进来就看到了,没办法,王贤那笔字,实在太……惊人了。

而魏知县能一直挂着,就更加惊人了。

是以连周臬台这种严肃之人,都忍不住要八卦一下了:“这上面的字,是何人所题?”

“是县衙一名叫王贤的吏员。”魏知县汗颜道:“字是丑了点,但这首诗卑职大爱,就这么一直挂着了。而且这字,有提神的作用,学生每当案牍劳形,困倦不已时,只要抬头一看,就会马上清醒。”

“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周新缓缓诵念一遍,不禁赞道:“好一个‘任尔东西南北风’,想不到富阳县衙真是藏龙卧虎!”

“是……”魏知县原本不打算告诉周臬台,自己背后有高人支招。但高尚的人格可以感染人,魏知县觉着自己要是对周新不诚实,简直就不算人了。于是他坦诚相告道:“此人确非凡品,下官此番正是全赖他的谋划!”

“哦?”周新颇为意外,旋即赞赏笑道:“文渊真君子也!”

“愧不敢当,”魏知县说出来,也是心情轻松道:“不过是近朱者赤。”

“哈哈哈哈……”周新素来不吃马屁,却还是被拍得大笑起来:“看来我白担心了,就凭这手马屁功夫,你也能在官场游刃有余。”

“属下从不说违心之言。”魏知县正色道。

“那就多谢你美誉了。”周新敛住笑容道:“本官能见见王贤么?”

“他就在门外。”魏知县赶紧出去,对候在外面的王贤道:“臬台要见你。”

“啊……”司马求失声惊道:“不会吧!”对他这种草根师爷来说,按察使那是遥不可及的存在,不禁各种羡慕嫉妒恨。

“是。”王贤却很从容,后世自己连国家主席都天天见,当然是在电视上,对一个省级干部接见,自然不会诚惶诚恐。

见他波澜不惊的样子,魏知县不禁心里暗赞,果然不是凡品,但还是要嘱咐几句,以免他在臬台面前失仪。

进去签押房,大礼参拜之后,周新让王贤坐下,魏知县要告退,却被周新叫住道:“文渊可一起参详。”

“是。”魏知县应一声,重新坐下。

签押房里,周新看着王贤,见他其实还是个少年,样貌清秀,双目黑白分明,亮得瘆人,一看就是很聪慧的小伙子。

不过对个十六七岁的少年,能做出那样一首沧桑的诗来,想出那样老谋深算的计策,周臬台还是难以置信。

但当着魏知县的面,他也不好询问真假,那不成了不相信魏源?何况真又如何,假又如何。他只是想找人问计罢了。无非就是问了,对方答不出,但只要问了,就有一线可能,于是他开口道:“小友,老夫有个难题,听魏知县说,你很有智慧,故而冒昧一问,还望不吝解答。”

“……”王贤这个汗啊,我什么时候成了百事通?赶紧回道:“小人愚鲁,恐不能让老大人满意。”

“你姑且听之。”周新尽力和颜悦色,实际上仍是一脸冷寒道:“现在有一桩官司,让本官委实难决。你知道,本朝自行开中法以来,允许商人运粮到北边,再回到盐课司换取盐引,然后便可自由销售食盐。”

“是。”王贤如今是户房吏,这些事情自然知晓。

“但是朝廷的法令之下,各省又有土规矩。比如我们浙江,因为浙东产盐、浙西不产盐,但两浙都转运盐使司为了维持暴利,不许浙东的盐销往浙西。”周新缓缓道:“但商人趋利,他们费尽辛苦,才拿到了盐引,自然不甘心只在浙东销售,便时常有越界运销发生。对此,府县里向来睁一眼闭一眼,但盐司衙门却全力抓捕越界的盐商,扭送按察使司,要求按贩售私盐论处。”

第六十章 江南第一吏

从春秋时期,食盐就是政府垄断的专利。到了明朝依然如是,大明设六大都转运盐使司,分掌全国盐务。其中浙江隶属于两浙都转运盐使司,凡该省盐政都归其管辖。

从地位上看,转运司和布政司、按察司平级,都是直接向朝廷负责,因此谁也管不着谁。而且因为浙江只是两浙转运司辖区的一部分,是以从感觉上,转运司总觉着自己是布政司、按察司的上级。

因此尽管浙江布政司、按察司几次发公文协商,希望转运司通融。对方却不肯谅解,说食盐分区售卖,是祖宗立下的规约,谁也不能违背。越界运售就是贩卖私盐,应当依法处死。

“这件事比较麻烦,因为查找律条发现,洪武初年确实规定,转运分司分区专卖。”周新微微皱眉道:“但那指的是开中法实施之前,当时食盐都是由转运司下属各分司专售,才会有此规定。然而开中法以后,全国商人都可以通过运粮输边,拿到转运司的盐引。浙西的商人,从浙东的盐场拿到盐,却不能运回浙西销售,岂不太可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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