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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官人(85)

“呸呸!”老娘怒道:“大过年的,说点吉利话!”

待把家里收拾停当,已经过了午饭的点。不过年根下怎么会缺吃食?何况老王家今非昔比了……

胡乱吃点炸鱼熏肉填下肚子,王家村便有人来接。除夕这一天,要拜祖先,还得给祖先守岁,自然要回乡下王家村去了。

王家父子如今在县里都是炙手可热。王家的亲族平日里尚且争相巴结,如今来接他们回家过年,更是你争我抢。最后还是族里最有面子的几个男女,抢到了这个光荣的任务。

王贤这才明白,老娘为啥让他提前把过年的新方巾、银湖绸直裰、黑鼠皮夹袄、粉底暖靴穿上……再看老爹老娘时,也是里外一新,貂裘上身,活脱脱一对财主阔太。小银铃则头戴昭君帽,额佩玉花头箍,身穿粉色的裙装,外罩丝绒披风,小脸吹弹得破,眉目笑意盈盈,十足十美人胚子。

咳咳,原来是为了衣锦还乡啊……

王贵和侯氏自然也换穿新衣,唯有林清儿仍在丧中,不宜穿红带绿,但是白裙外罩银色披风,人虽素淡,却更脱俗,和小银铃并肩站在一起,就好似一朵白菊一朵凌霄,看得王家来人眼都直了。

“咳咳。”老爹咳嗽一声,踹一脚那个穿儒衫、戴方巾的年轻人:“有这么看自己婶子的么?”

“唉,原来是新婶子啊,爷爷早说么,我说咋这么面生呢……”年轻人显然比王贤年长,又觍着脸对王贤笑道:“二叔,您老好福气啊。”

“一边玩去。”身后一个魁梧的中年人,一把把他拨拉开,然后推金山倒玉柱、给王兴业父子磕头道:“爷爷,叔叔,孩儿接您老回去过年了!”

几个妇女也跟着跪下,那年轻人却只是摆了摆样子,嬉皮笑脸道:“孙儿这刚换上的衣裳……”

他是读书人,王兴业不会跟他计较,捻须颔首道:“嗯,时候不早了,出发吧。”

一家子拎着大包小包的礼物出了门,跟街坊们招呼一声,便径直往码头去了。

码头上,不复前阵子的繁忙,只停了几艘乌篷船,一家子上了其中一艘,那中年人解下缆绳,和王贵撑着篙,缓缓驶离了县城。

船儿行在河上,女人们在舱里说话,男人们在甲板上聊天。

那个穿着儒衫的年轻人叫王金,生得也算眉清目秀,就是一双眼珠子滴溜溜转,总给人点贼眉鼠眼的感觉。他家里是富户,自小进学,人又聪明,是村里最有希望考中秀才的。去岁第一次进场,结果成了落第秀才,不过他还不到二十岁,有的是时间,是以依然跳脱飞扬。

那个撑船的中年人叫王仝,是个王家村五个里长户之一,明年就该他当里长了,此刻愁眉苦脸,几次欲言又止。

老爹都替他憋得慌,骂道:“有话就说,有屁就放!”

“唉,四爷爷,”王仝看看王贤,小声道:“我有事儿想求二叔。”

“啥事儿?”在老王家没有民主二字,老爹直接替王贤问道。

“明年要重编黄册了,”王仝的年纪比王兴业小不了十岁,但没办法,辈分摆在那里,“二叔能不能想办法,让侄儿错过这一年去吧。”

“他是户房的,你这事儿是吏房管啊。”老爹道:“再说里甲正役,就是宰相家人也不能避,他才去衙门几天,能有什么办法?”

王贤听了暗暗感动,老爹果然分得清楚,不给儿子找麻烦。听老爹又道:“再说了,重编黄册啊,多肥的差事,你却想逃开,莫非傻了是么?”

“是肥差不假,可也是得罪人的差事!”王仝郁闷道:“看县老爷这架势,明年是要来真格的了,咱们这一里管着两个村,王家村都是亲戚,于家庄咱又惹不起,上头的差事指定完不成,我只有跳河了。”

“呵呵……”王兴业看看王贤,父子俩会心一笑,便转头跟王金说话,不理会敢班门弄斧的王仝。弄得王仝面红耳赤,不得不插话道:“还请二叔帮帮忙,修黄册时把咱们这一里的要求放宽些。”

“明年黄册是大老爷亲自监修,动不得手脚。”王贤摇头道。不过世上哪有动不了手脚的事儿?之所以说动不了,是因为他和王仝又不熟,凭什么帮他这个大忙?

“想想办法吧,二叔。”王仝央求道:“王家村里不是你的叔叔大爷,就是侄子孙子,这事儿办成了,不仅族亲们夸你好,就是在祖宗面前都有面子!”

一提在祖宗面前有面子,王兴业的态度也变了:“小二你明年看看,能有办法就帮帮,横竖肥水不流外人田么。”

“是。”王贤叹口气道,国家干部都这觉悟,大明朝不出事儿才怪呢。不过腹诽归腹诽,忙该帮还是得帮,这可是宗法大于国法的年代,维护自己宗族的利益,被看作天经地义。要是在这件上铁面无私了,非得被叔叔大爷侄子孙子们骂成猪头不可。“明年定下方略来,你去找我一趟吧。”

“好嘞!”王仝咧嘴笑起来。

王家村距离县城不算远,不过一顿饭工夫,船便靠在村码头上。

站在船上,王贤和王贵兄弟都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他们看到村头简陋的栈桥上,密密麻麻挤满了人。

“全村老少都来迎接四爷爷和二位叔叔了。”王仝把缆绳抛到岸上,栈桥上人接住,将船拉到岸边稳住。

“不至于吧……”王贤目瞪口呆地对王贵道:“就算老爹现在当官了,也不过是个九品芝麻官,要是中个进士还差不多。”

王贵咧嘴笑笑,很有哲理地说道:“物以稀为贵。”

王贤深以为然,据说大明朝开国以来,王家村就没出过一顶乌纱帽。

再看老爹,摘下头上的皮帽子,露出了一顶乌纱……

‘我的亲爹,你能不这么浅薄么?’王贤无奈地呻吟道。

但老爹显然更明白,父老乡亲们要看的是什么,当他露出乌纱,果然引来了岸上的高声欢呼。

王兴业第一个踏上栈桥,朝三叔公和几位长辈下拜,动作还没做出来,就被七八只老手同时扶住,也不知老人家们怎会如此敏捷?

寒暄之后,族亲们将王家人一个个接下来,就像在搬运轻拿轻放的易碎品,这样对侯氏一个孕妇也就罢了,但对老娘也这样,老娘就受不了了。

“咱能不这样吗?”甩开众嫂子搀扶的手,老娘自个跳下船道:“没听说有谁当上官太太,就不会走路了!”

族亲们自然知道她的脾气,放在以前,早与她笑骂成一团了,这会儿却都赔着笑,一句废话也不敢多说,让老娘感到好生寂寞。

更离谱的还在后面,从码头到进村子也就是半里路,族亲们竟然安排了轿子,要把他们抬回去……

第七十六章 除夕

整个王家村都是姓王的,几乎没有外来户。王贤看这个村子的规模,怎么也超过一百户人家了,但是在永乐八年的户籍黄册上,王家村只有五十三户,最少一半黑户。

这就是大明税赋制度下的户籍乱象啊,王贤心下暗叹。直到老爹念完了冗长的祭文,担任礼赞的三叔公苍声道:“奏乐!”便有几个老年族人,吹着笙、埙、籥、箫等乐器,竟奏出了庄重的雅乐。

听到那乐声,王贤这才回过神来,他现在身处王家祠堂内。黄昏时全族男丁一个不落来到这里祭祖。今年担任主祭的是王兴业,这是早定好了的。所以王贤错怪老爹了,人家穿着官服是为了表示郑重,当然……以老爹的性格,也不排除有炫耀的成分。

乐声中,三叔公苍声指挥道:“跪。升香。灌地。拜,兴;拜,兴;拜,兴;拜,兴。复位……”

向祖先四拜兴后,三叔公道一声:“乐止。”

接着又上祭品,再磕头,把个王贤磕得头昏脑涨,只想快点结束如此繁复的礼节。

却也不是谁家都这样复杂,关键是王家乃琅琊王氏的一支,就是那个‘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的王氏,虽然现在确是不能再寻常的百姓家,却仍固守着千百年传下来的礼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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