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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居一品(1116)+番外

‘天子忧勤惕厉,敬天恤民,田不加赋,户不抽丁,以列圣深厚之仁,讨暴虐无赖之贼,无论迟速,终归灭亡,不待智者而明矣。现大军抵龙南而角其前,据岑冈而掎其后。若举炎火以燃飞蓬,有何不灭哉?又赖某之麾下。多为平凡百姓,受其迫胁,权时苟从而已。经半年之围困,已饥寒交迫、咸怨旷思归、流涕北顾。若尔披胁之人,甘心从逆,抗拒天诛,大兵一压,玉石俱焚,亦不能更为分别也?’

‘此番王师天降,登高冈而击鼓吹,扬素挥以启降路。必土崩瓦解,不俟血刃!此乃忠臣肝脑涂地之秋,壮士立功之会,可不勖哉!是用传檄远近,咸使闻知。有助我征剿者,本部堂引为臂助,厚以银粮;有抱道君子者,本部堂礼之幕府,待以宾师;有取赖匪首级来归,本部堂为其请万户侯、将军绶,封妻荫子,荣耀百世;有久陷贼中、幡然醒悟,杀其头目来降者,本部堂收之帐下,奏受官爵;倘有被胁经年,临阵弃械,徒手归诚者,无论前科、一概免死,资遣回藉。’

‘上有日月,下有鬼神,明有赣南百万民众芸芸,幽有列代祖宗之魂,实鉴吾心,咸听吾言!如律令!’

※※※※

一篇檄文,把个赖清规骂得体无完肤,但绝不是造谣诽谤,而是建立在精准详尽的情报基础上,将其祖宗三代不可告人之事,全都添油加醋,展示给天下人……他的祖辈打铁煽驴,父亲改姓;以及赖家放高利贷起家,这些经年隐秘,知道的人极少极少,就连他老婆都没听说过;还有那令人不齿,合该三刀六洞的强奸李珍妻一事,更是做得隐秘,且当事人绝不会声张……而且更窝囊的是。此事发生在李珍被俘之后,显然不能成为他背叛自己的理由,但沈默就是欺他有口莫辩,故意混淆了时间,把这个‘欺其妻,以致兄弟反目’的屎盆子,狠狠扣在他头上。

读了这篇檄文,赖清规都觉着自己臭不可闻,就像被扒光了扔到人群之中,那种羞愤欲绝的感觉,真让他想找根绳吊死算了。当然他不舍得,于是便要将怒火发到别人身上,开始在盛怒中寻思,是谁将他的秘密泄露?

想来想去,只有一人可能知道全部的秘密,那就是跟他二十多年,曾经无话不谈,知根知底的小舅子——栾斌。

想到沈默误以为栾斌也死了,沉痛哀悼的祭文,他更加深信,这个畜生背叛了自己,并把自己的所有丑事,一股脑的告诉了官府!

越想越觉着,只有这一种可能,赖清规如负伤的野兽般,双目血红、喘着粗气来到了地牢中,打开了最深处的牢门,见到正在吃饭的栾斌。

一看他这样子,栾斌便了然了,搁下饭碗,把口中的饭慢慢咽下去。

借着油灯的光,赖清规看到栾斌面前的小几上,有鸡鸭鱼肉、四菜一汤,还有一壶小酒,他登时一阵邪火,狠狠一脚把小几踢翻,哗啦啦杯盘洒落一地。

有些惋惜的看看落在地上的酒菜,栾斌摇摇头,便把身体坐端正,平静的望着赖清规道:“你终于连我也要杀了吗?”

赖清规的嘴角一阵抽动,恨恨道:“是不是你把我的秘密,泄露出去的?”

虽然不太清楚对方所指,但栾斌不想多想,也不想多说,只是淡淡道:“是有如何?”这话在赖清规听来,自然是肯定的回答,顿时火气上涌,飞起一脚直踹他的心窝,栾斌闷哼一声,像麻袋一样被击飞出去,撞在栅栏上,然后缓缓滑落到地下。

碗口粗的木栅栏,都咯吱作响,可见大龙头含恨一击,有多么大力。

但赖清规并不解恨,追上前去,单手把他提起来,抵在栅栏上,咬牙切齿道:“我待你不好吗?”

“好,”栾斌点点头,声音微弱道:“解衣衣之、推食食之……”

“我曾对不起你吗?”赖清规目光愈发阴狠,虎口不由自主的收紧。栾斌口中溢出鲜血,但仍勉力摇摇头道:“没有……”

“那为什么背叛我?”赖清规怒火填膺道。

“我……”栾斌眼中的光芒转瞬即逝,闭上眼缓缓道:“对手太强了,你没有赢的希望……”

“放屁!”赖清规怒道:“多少年来,我们打败了多少所谓的名将?这十万大山就是我们的无敌屏障,百万畲族是我们的力量源泉,在这里我们是战无不胜的!”

“你还沉迷在想象中,不肯接受现实……”栾斌摇摇头,断断续续道:“想想这些年,咱们干的事儿吧,洗劫、绑票、强奸、杀人,敲诈、勒索,强拉壮丁……这可大都是对自己族人做下的,咳咳……”喘息几下,接着道:“要不那沈默再有本事,也不会用半年时间,便让咱们众叛亲离,成了丧家之犬。”

“你还想继续替他打击我!”赖清规手上猛然加力,栾斌直翻白眼,再也说不出话来,只能听他如野兽般,一声声嘶吼道:“自古畲汉不两立!我们的族人为何要支持汉人?”

“难道五十年前的惨剧都忘了吗?是谁屠杀了我们的父辈?血海深仇都不想报了吗?”

“我所作的一切,都是为解救被奴役的同胞,我有什么错?”赖清规的表情狰狞无比,声音仿佛从九幽黄泉传上来:“哪怕是一时让你们吃一点苦,也是为了让子孙后代不再遭难,为什么就不肯做点牺牲呢?为什么要出卖我呢?”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赖清规声嘶力竭的质问着栾斌,又像在问所有人,他的声音在幽暗的地牢中嗡嗡回荡,却没有任何人回答他。

“回答我!”赖清规终于松开手,栾斌的身子软软跌落,只见他双目翻白,已经被大龙头掐死了……

※※※※

“死了……”赖清规却没感到快意,反而升起丝丝悲戚,他呆呆看着自己的双手,竟是这双手,亲手扼死了曾经最好的兄弟,摧毁了自己的股肱栋梁……

就在这一刻,他一直压抑在心底的,悲观、失败、绝望情绪,终于爆发出来了。‘天神呐,你是要灭我吗?’赖清规心中万般悲苦道:“为何要对我如此残酷!”想不到栾斌的死,竟对他影响如此之大。

在牢中待了很久,赖清规走出来,声音灰冷道:“把那官府使者拉出去,剁碎了喂狗。”狱卒们却畏畏缩缩,面露惊恐之色。

“怎么,连你们也不听我的了吗?”赖清规的头痛欲裂,双目红得能滴出血来。

“小的不敢……”狱卒们赶紧跪在地上,胆战心惊的禀报道:“那胡勇已经不在了……”

“不在是什么意思?”赖清规气息粗重道。

“就是……他已经庾死了。”狱卒战战兢兢道:“前天晚上吃了饭,突然喊肚子疼,然后在地上打了几个滚,就死了。”咽口吐沫接着道:“我们请周大夫给看过,说是得了时疫,得赶紧埋掉。我们就连夜把他推到后山乱坟堆埋了。”

“为何不禀报?”赖清规纵使头脑发烧,也知道事情蹊跷。

“报上去了,”小喽啰们小声道:“难道大王没收到?”

赖清规的脑袋又是嗡得一声,竟然还有人瞒着自己?他那已接近崩溃的心神,终于不堪重负,断掉了弦……

“大龙头,大龙头……”看着他颓然倒地,左右赶紧扶住。

※※※※

此时的龙南城外,却是一片战云烧天。站在龙头山上,遥望县城的东、南、西三面,一座营盘挨着一座营盘,绵延几十里,那里是完成训练的各路大军,正在做着最后的准备,只待天明出发!

此夜人不眠。沈默率领应邀前来的地方士绅、各族长老……这次的声势却比前次浩大的多,他身边环绕着近二百余地方显贵、豪绅宗老。这些人站在山头上,远眺着渐渐清晰起来的军营,但见桴鼓相闻、画角阵阵中旌旗云列、灯火弥漫,如同望之不断的长城。随着地势高低,山脉起伏,蜿蜒伸展,气势十分雄壮,看得众人心旌战栗,无不凛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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