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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居一品(1224)+番外

所有人的目光都望向那两根长鞭,知道马上就不用哭了,纷纷把声音调到最大。

只见那两个太监将响鞭猛地抡起,两道浑圆的轨迹在空中交错,竟只发出一声脆响。

哭声一下子停住。

然后又是两声脆响,沉重的午门终于吱呀呀地,徐徐洞开了。

此时正是辰时,钟鼓楼的钟响了,大佛寺的钟响了,白云观的钟也响了,京城所有的大钟齐名,宣示大明王朝的转折点到来了!

无数人伸直了脖子,向那深深的城门洞中张望,却什么都没有看到。这时,徐阶率领着众公卿,突然朝着午门前的广场上跪拜下来。百官这才明白,原来新皇是从那边过来。便原地掉了个头,背对着午门跪下了。

这次果然没有跪错,只见四队白衣白甲骑白马的大汉将军,持着白幡,整齐催动战马,从远处缓缓行来,再往后,又是宫人,手持着罗盖、旌旗,大伞、提灯……当然无一例外,都糊上了白纸。

当这些引导过去后,一具挂着孝布、离地很高的巨大御辇出现在众人眼前。它被七十二名孝衣太监扛抬着,高高耸立在轿夫的头顶,以威严而庄重的方式,缓缓向着午门前进,后面又是御林军、锦衣卫的卫队,冗长看不到尽头。

待那先头仪仗行到眼前,徐阁老跪在地上,声音洪亮道:“百官恭迎新君圣驾!”

“恭迎新君!”百官全都朝着御辇方向叩拜行礼。

※※※※

御辇缓缓行到百官面前,在距午门还有一段距离的地方停下来。

御辇的门缓缓打开,跟在边上的马森,将个马凳摆在撵下,以供踏脚。

百官屏息凝神,等待新君的驾临。

便见个一身白衣的男子,踩着踏凳下了车,众人看到他,不由愣住了——竟然不是嗣君,而是被先帝关起来快一年的沈默沈江南。

他看上去比原先还要沉稳,唇边蓄起了长须,目光无喜无悲,云淡风轻的站在那里,淡泊到让人可以忽略他的存在。

众人的目光都落在沈默身上,沈默却望向御辇中,微微屈身,伸出了右手。

一身重孝的朱载垕,这才在沈默的搀扶下,从御辇上下来。

“万岁!万岁!万万岁!”这时不用任何人领呼,午门前响起了山呼声。

听着山呼海啸的声音,望着眼前幽深的宫门,朱载垕感到有些紧张,看向身边的沈默,攥着他的手也一直没松开。

沈默给他个鼓励的眼神,握了握新君手,恭声道:“请陛下入宫!”说着想要将手抽出,退回朝班。

却被朱载垕紧紧握住,新君的目光中带着请求,小声道:“陪着朕……”

沈默只好任由他拉着,慢慢踏着跸道,从午门进入紫禁城。

待皇驾过后,百官便起身跟着仪仗,缓缓走进了午门,穿过长长的广场,最后在皇极殿前立定。

待所有人按班站定,黄锦站到丹陛前,展开手中的黄绢,扯着公鸭嗓子高喊道:“宣读大行皇帝遗诏!”殿前广场上,所有人呼啦啦全部跪倒,聆听嘉靖最后的‘圣训’……

“朕以宗人,入继大统,获奉宗庙四十五年。深惟享国久长,累朝未有,乃兹不起,夫复何恨!惟念朕远奉列圣家法,近承皇考身教,本惟敬天助民是务,只缘多病,过求长生,遂致奸人乘机诳惑,祷祠日举,土木岁兴,郊庙不亲,朝讲早废,既违成宪,亦负初心。迩尔天启朕衷,方图改辙,病已缠身,补过无缘。每一追思,惟增愧恨。”

“皇子裕王可即皇帝位,勉修令德,勿过毁伤。丧礼如旧、以日易月;祭用素馐,毋禁民间音乐嫁娶。宗室王亲、藩屏为重;各省督抚、地方攸系,不可擅去职守。卫所府州县并土官俱免进香。郊社等礼及朕祔葬祀享,各稽祖宗旧典,斟酌改正。”

“自即位至今,建言得罪诸臣,存者召用,殁者恤录,见监者即先释放复职。方士人等,论厥情罪,各正刑典。斋蘸工作、采买诸劳民事即行停止。于戏!子以继志述事并善为孝,臣以将顺匡救两尽为忠。尚体至怀,用钦未命,诏告天下,咸使闻知……”

这道诏书短小精悍,但内容十分丰富;其用语虽然委婉,但拨乱反正的主导思想仍旗帜鲜明,它由嘉靖本人,用自我谴责的口吻,对自己即位以来,迄去世之前的怠政,以及各种荒诞作为,公开表示愧悔,给予彻底的否定,并为采取相应的善后措施,留下了广阔的空间。

它意味着大明这条巨舰,将要面临大转舵,将出现大变局,并奠定了今后的政局走向!

诏下,皇极殿前的千余名官员,一起发出嚎咷痛哭之声,这次是真心的……

遗诏颁布之后,便由顺天府在京城宣读;去往各省的信使也奔行出京……

消息传开,百姓虽在国丧期间,依然欣喜若狂,奔走相告,闻者无不额手相庆,甚至有人偷偷放起了鞭炮,显然《遗诏》深得人心……但问题是,大行皇帝尸骨未寒,大家笑得这么开心,让黄泉路上没走远的嘉靖帝,情何以堪?

※※※※

东厂诏狱。

外面的一切都传不到幽深的地牢中。

孤灯如豆,海瑞坐在桌前,全神贯注的看书。比起刚入牢的时候,他的处境已经好多了,有了床、有了桌椅、每天也有人送饭,这对他来说,已经足够了。只是对皇帝这么久还没杀自己,他觉得十分意外。

他知道自己的老母和妻子,已经安全回到琼州,靠着十几亩薄田,在家乡可以安宁的生活。

他已经了无牵挂,只求一死。

看完一章,海瑞伸展一下酸痛的腰背,这时听到外面传来狱卒用大铁勺敲打牢门,放饭的声音,他便拿起桌上的木碗,搁到牢门边。然后坐回桌前继续看书。

当他再抬起头来时,那敲打声已经远去了,可自己的饭碗依然空空如也。

‘又忘了……’无奈的摇摇头,他准备继续看书,却见牢门被打开,牢头竟一手打着灯笼,一手提了好大食盒进来;也不像往日吆五喝六,而是朝他客气的笑笑道:“海老爷,请用饭。”许是整天凶神恶煞惯了,牢头的笑脸比哭还难看。

‘早晚还是来了。’海瑞心中轻叹一声,把书本合上,整齐的搁到床头上,回身坐在桌边,表情已经恢复了严肃。

那牢头想说点什么,但见海瑞无比严肃的表情,竟不敢开口。只好先把食盒里的好几盘大鱼大肉端出来摆在桌上,竟还有一壶酒。

‘果然是……’海瑞又叹一下,但旋即恢复了豪气,对牢头道:“斟酒!”

牢头倒也听话,给海瑞斟满了酒,海瑞端起来仰脖喝下去;他又给自己斟一杯,伸手却捞了个空……原来海瑞又端起来喝掉了。

牢头尴尬的笑笑道:“您吃菜,别光喝酒……”

“也好。”海瑞点点头,便举箸夹菜,送入口中慢慢咀嚼,他的神态十分严肃,动作无比端庄,就像在进行某种仪式一般。这并不是因为断头饭,就吃得特别庄重,而是他自幼家教如此,每一餐吃饭都是这样,早就成了习惯。

牢头却不习惯,被他压抑的一声不敢吭,但干站着也不是个事儿,只好当起了续酒的小二,伺候海大人吃喝。

一顿饭吃了约莫两刻钟,碗碟中已是空空如也,酒壶也空了,所有的酒菜都被海瑞收入腹中。牢头目瞪口呆,心说海大人瘦瘦小小的一个人,怎么比牛还能吃呢?那可是四个人的分量啊。

海瑞端正的坐着,用衣袖擦擦嘴,觉着该感谢一下牢头,便道:“饭菜不错。”

“当然不错,松鹤楼的外卖,要一两银子呢,”牢头讨好的笑道。

“那你有心了,”海瑞微微点头道。

听到他的赞许,牢头开心道:“您老可吃好了?若是不够,我再去叫一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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