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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居一品(1316)+番外

早晨起来呷一盅加了紫松萝的兰雪茶,可以宁神安气,若菡每次怀孕期间,都有这个习惯。她接过茶盏,一双明波流转的细长眼睛,打量着秀桃微微发红的脸庞,心中暗叹一声,便心不在焉地揭开茶盅的盖子,凑在嘴边轻轻地吹着热气,啜一口含在嘴里,就在秀桃捧来的唾壶中漱了口,又出了一会子神,才慢慢呷第二口。

千金小姐喝两口茶的功夫,那边沈默早就穿戴整齐,听到东厢房的门开了,然后想起踏踏的脚步声,不由笑道:“两个臭小子起得倒早,你再躺会儿,我去看看他们。”

若菡点点头,把茶盏递给秀桃,再将锦被往上扯扯,有些担忧道:“我看这李先生也不是个事儿……”

“怎么?”沈默接过茶水漱过口,问道:“俩小子又淘气了?”

“那倒没有……”若菡道:“这几个月没怎么操心。”

“那不就结了。”沈默拿起冬帽,笑道:“这说明找李先生是对的。”

‘感情你对儿子的要求,就是不淘气就行?’若菡不禁给他个白眼,道:“要说他俩对李先生倒挺尊敬的,真个成了‘师徒如父子’。可这李先生授课也太个性了,就让他们在学堂里坐半天,剩下半日,要么带他们去逛大街,给他们讲世情百态;要么带他们到偏院习武;甚至还串到军营里,教他们骑马射箭,把孩子都带野了……这不,天刚亮就去前院,跟着李先生扎马步踢腿去了……”

“夏练三伏、冬练三九,不错不错。”沈默却很开心道。

见他如此不上心,若菡急了,提高声调道:“我儿子是要读书当官的,整天学骑马打架,把学业都荒废了!”说着赌气道:“你要是再不劝劝李先生,我就另请高明了!”也不怪她生气,堂堂状元之家,书香门第,却找个武夫给孩子当老师,这算什么路数?

“你敢!”沈默一皱眉,低喝一声道:“我沈默的儿子,读书不要太多,学本事才最重要!”

“你……”若菡一阵气苦,泫然欲泣道:“养而不教,生之何益?”说着赌气道:“肚里的孩子要是个闺女则罢,若还是小子,生下来就掐死。”

“唉……妇人见识。”沈默摇摇头,叹口气道:“你将来就知道我的用意了,肯定不会坑孩子就是。”说完朝她呲牙笑笑道:“乖,别淘气,都四个孩子的妈了。”说完也不管哭笑不得的夫人,闪身出了房间。

为了给室内保暖,屋门外并不是户外,而是一条玻璃罩着的暖廊,里面摆着各种花木,在地龙的温暖下,绿意葱葱、争奇斗艳。走到暖廊的尽头,推开门,掀开厚厚的帘子,才猛地感受到冬日早晨的冰冷刺骨。

不过空气是真清新啊,沈默深深吸口气,才放眼打量着院中的景象。雪已经停了,又被冻成了冰,只见院中一树树冰雪银叶、婆娑摇曳。一阵风吹过,树叶上的雪飘下,落在洁白如被的地面上,旋即就看不见。

不过这洁白的雪地并不完美,一趟黑黑的脚印从他脚下,一直延伸到月门洞处。沈默不禁摇摇头,心说,这俩小子真是太破坏情趣了。

虽然这样想,他还是沿着他们的足迹,信步来到前院书堂后的小园子中。只听一片覆着白雪的修竹后,传来两个孩子的呼喝声,还有拳脚带起的风声。他站住脚,透过竹间的空隙,看到李成梁正在带着阿吉和十分打一套拳法。那拳脚声自然是李成梁发出,俩孩子暂时还只能用嘴出声给自己助威,但他们一招一式都一丝不苟,拳脚飞舞间雪沫飞溅,倒是颇有些虎虎生威。

静静看了一会儿,沈默决定还是不打搅他们,便悄悄退出了学堂,径往前院的书房。唯一没有家人的王寅正在外间吃早饭,看到沈默进来,便招呼他一起吃。

沈默当然不会客气,坐下给自己盛碗豆浆,拿起根油条咬一口,道:“今天是发俸的日子吧?”

王寅端着碗稀饭在小口喝着,瞥瞥墙上的黄历道:“今儿个二十七。”

“那就是……”沈默点点头,目光望向城南户部广盈库方向,幽幽道:“那里已经吵翻天了吧。”

※※※※

广盈库是户部专储钱粮的国库之一,守备自是极为严密。仓门共有三道,每道高两丈宽丈三,取纳储两京一十三省财物之意……当然这只是美好的愿望。每道仓门都是两扇,上下皆装有槽轮,开仓时往两边推,闭仓时往中间推,供库银漕粮及各种财货进出仓储时使用;每扇仓门上又都开着一条小门,供户部人员查点仓储时出入。进出人员皆要搜身,即使是户部堂官也不例外。

此等国库重地,平时寡静得门可罗雀,今儿个天不亮,库前广场上却密匝匝停满了骡马大车,其间还夹杂了不少携筐带担的挑夫。门外也排起了长队,穿皂衫的十八衙门吏目衙牌,五城兵马司的巡警、以及工部的在籍官匠,五花八门混杂一起,笑谈声、斥骂声、喊叫声、吆喝声闹哄哄交织成一片,直把人吵昏了头。

今儿个是在京官吏领俸禄的日子,除了这些不入流的吏目,各衙门的京官们也在其列……当然大人们不会来显这个眼,自然有下属为他们代领,所以起个大早来领俸禄的,大都是五品以下官员。不过他们不会和那些粗人凑在一起,而是在最靠着门处排了六排,一个个皱着眉,闭着嘴,不时面带鄙夷的回头望望,显然对这些粗人也在今天领俸,十分的不满。往日里,都是分开时段领取的,但现在执掌户部的张居正认为,那样战线拖得太长,要拖到月底才能发完,把部务都耽误了。户部这时节人手充裕,完全可以多派些人手,各部门同时发放,这样就可以省出两天时间,该干什么干什么。

徐养正提醒过张居正,说这个会不会有失官员的体面,招致非议?张居正却认为能每月省出两天,承受些风言风语也值了。况且纵使有非议也只能私下说说,拿不上台面,所以他还是坚持要这么搞。

卯时正,天蒙蒙亮,雪也停了,广盈库的三道小门开了,库吏们抬着沉重的案桌,从里面紧挨着摆到了小门边,以防有人冲进库里。

大堆的钱粮已经码放整齐,堆在案桌后面,户部的官吏也在案桌后站好,准备按部门发放俸禄。

快冻僵了的官员们,终于开始踱着脚、活动下麻木的四肢,准备赶紧进去领完俸禄,离开这又冷又吵的鬼地方。

一个郎中模样的户部官员出来喊话,无非是遵守秩序,莫犯王法之类,然后讲明各衙门的领取位置,便开始放人进去。官员们走到本衙门所处的地段,报上职位和姓名,仓大使便麻利的找到相应的钱粮袋。官员们毕竟是孔孟门生,不好意思锱铢必究,所以大都不打开查看,签收之后便径直揣着往里走,然后从另一侧门出去广盈库。

不过最里面的一道仓门,是专司给都察院、翰林院、国子监、六科廊四个衙门的官员签发钱米。这四个衙门都是清流,平时弹劾官员纠正时弊的都是他们。较之其余的实权衙门,他们最是清贫,但最是难惹,挑刺的功夫也是无敌。把他们放在最里面,是为了避免纠缠过多,影响别的衙门领取。当然这是可意会不可言传的。

起先这里的发放也正常,直到几个面目不善的青年官员出现在大案前……

负责签到的一个户部主事,头也不抬的问道:“请问哪个衙门供职,尊姓大名?”

一个冷冰冰的声音道:“都察院监察御史詹仰庇!”

这个名字可谓家喻户晓,那户部主事抬头看看他,发现是一张年轻而瘦削的脸,面上还带着铁青色。以为他这是冻得,那主事也没在意,便随口道:“失敬,请稍候。”

这时他边上的书吏,已经从面前那几本名册里,找到了封面上写有‘都察院’的那本,从封底倒着翻,一下就找到了‘詹仰庇’三个字,唱道:“詹大人正七品,给米一石,银二两,钞三十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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