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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居一品(1398)+番外

高拱去后,政潮并未有平息的意思,反而愈演愈烈之势。言官们紧接着将矛头对准了郭朴。一开始弹劾他‘德行不佳、喜好奉承、作为辅臣很不称职’,然而隆庆皇帝不肯再黜落阁臣,措辞生硬的拒绝了言官们,且含蓄的警告他们,不要赶尽杀绝。

然而权威一失,就要用十倍的威压才能换回来,隆庆皇帝并没有举起杀威棒的魄力,所以言官们根本不怕他,反而绞尽脑汁,搜集各种罪状来攻击他。然而郭朴此人,为官清廉,处事公正,为人宽厚,有长者之风,与急躁刻薄、把人得罪遍了的高拱不同,他的人缘一向很好。

朝中大臣都知道,其实罗织的那些罪名都是虚的,郭朴真正的罪状,在于他一直不肯阿附徐阁老,而与高拱在一个战壕里。往前说,他曾跟高拱反对过《嘉靖遗诏》,公开质疑过徐阶。后者,处胡应嘉以削籍的票拟,是他亲笔起草的,这就大大得罪了,认亲不认理的言官们……他们认为内阁内部存在一个阴谋集团,时时刻刻策划反对徐阁老,要对他们言官不利。

现在,高拱已经滚蛋了,郭阁老,你还赖在这儿干什么?

所以言官们对郭朴的进攻,是持续而猛烈,不达目的绝不罢休的。

然而同情郭朴的大有人在,不少中立派,甚至徐党本身的骨干大臣,也借各种机会,找到徐阶为他说情。这有些出乎徐阶意料,然而更出乎他意料的是,自己竟有些控制不住那些言官们了。

一直以来,为了避嫌,徐阶很少直接接触言官,更不会直接指派他们干这干那。大多数时候,都是通过张居正,把自己的意思传达给几个骨干,然后再由这些骨干去造势煽动其他人。这种手段屡试不爽,还让人抓不住把柄,徐阁老十分满意。

然而其副作用也渐渐显现出来了,这种方法的控制力太弱,当言官们杀得兴起,眼红别人大出风头,不用任何人指示,也会主动到处咬人的。甚至因为看到先驱者安然无恙,而变得更加肆无忌惮,深文罗织起来,完全没有底线,更加肆无忌惮!

就像打开了封印着天罡地煞的盒子,你能放出来,却别想收回去。

徐阁老没法自己打自己的脸,禁止言官们再弹劾郭朴,况且他心里,也真的不想再见到郭朴那张讨厌的脸了。

就这样僵持到本月,言官们终于彻底不要脸了。先是上书弹劾郭朴,说他‘先前以父丧,夺情出仕,欠缺孝道,早就为舆论所不齿’。又说他‘母亲年老多病,他却不思乞归,不肯去给母亲养老送终,实在是有伤风化,令人齿冷。’恶毒的诋毁,已经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就差直接说,你快滚吧,我们不想见到你了!

这大半年下来,先是陪着高拱一起忧心愤怒,后是自己被骂的奄奄一息,郭朴早就不堪忍受,上疏请辞了……只是皇帝一直没批罢了。此番又被人家拿孝道泼污,郭朴终于不堪忍受,一连上了七本乞休疏,又在乾清宫外跪了半天。

皇帝见他去意已决,终于召他进来,问道:“顾命大臣中,高卿已经弃朕而去了,难道郭卿也要因为区区人言,也离朕而去吗?”

“人言如刀,刀刀夺命啊……”郭朴泣道:“臣已名声丧尽,纵使臣能唾面自干,可朝中哪里还有我的立锥之地。”

隆庆心里咯噔一声道:“朕是相信郭卿的。”

“可您堵不了悠悠众口。”郭朴这话,已经说得很直白了。

人总是在逆境中成长的,这半年蹂躏下来,隆庆也比以前明白多了,至少能听明白这些老家伙的话里话和话外话了。

沉默良久,皇帝才吐出三个字,黯然道:“奈若何……”其实隆庆也早就忍无可忍,就在上个月,他曾经下旨内阁,拟对科道进行考察……仅仅半年前,科道官就被京察过一次,现在皇帝又要考察,还是专门针对言官的,显然皇帝要拿他们开刀了。

然而身正不怕影子斜,为官清正无过错者,自然不会畏惧考核……退一万步说,这江山都是皇帝的,他要再考察言官,也不算过分的要求。然而徐阶却为了保护言官,以‘不合规矩、有打击言路之嫌’为由,而谏止了皇帝。

奈若何,奈若何,正是这位年青帝王心里苦闷的宣泄。

发泄够了,还是一点办法都没有。隆庆只得批准了郭阁老的辞呈……

郭朴走时,虽然得到的赏赐没有高拱多,但比他要风光多了,他的学生都去送他,交好的部堂大臣也来了好几个,甚至还有葛守礼和朱衡这样的老臣。与当初高拱走时,孤零零只有两人相送的场面,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恐怕不能只用人缘的差距来解释吧?

※※※※

郭朴走时,沈默并没有去送,是郭朴不让他来的,因为他在兵部的改革到了紧要关头,郭朴担心会给他惹麻烦。其实他对老郭的印象很好,而且十分感激……若不是郭朴曾经在兵部做过侍郎,利用自身影响力,帮他压住了反弹,沈默对兵部的整顿,断不会像现在这样顺利:

只用了三个月的时间,他便让兵部改了门庭。他一上来,先办了武库司的郎中,从其在京城的数处宅院中,搜出近百万两的资财,果然是武库武库,又闲又富啊!

然后由武库司这条线,追查到车驾司,车驾司郎中看到前者的下场,根本没有顽抗的想法,准备主动向钦差交代问题。然而在他自首的前夜,却被发现淹死在护城河里。

同一天晚上,武库司郎中也瘐死在天牢中,一时间京师震动,人言沸腾,都在猜下一个遇害的该是哪个郎中。

然而这个案子,沈默并未过问太多,只是督促顺天府早日破案,然后没过几天,调令下来了,兵部左侍郎王崇古,以尚书衔出任三边总督;兵部右侍郎霍冀,与宣大总督谭纶对调。不知情的,都说这显示了朝廷整军备武的决心——两大侍郎出镇边陲,这可是前所未有的壮举啊!

但有人说,这根本是把他们放逐了。不过他们想不通,山西帮这是怎么了?咋就逆来顺受的任人鱼肉呢?

第七九九章 人人自危(下)

沈默是如何做到的呢?这还得从那日在定国公府喝醉说起。

第二日,定国公徐延德便以孙子百岁为由,邀请另外两位国公过府,将和沈默谈话的内容,说与二人知道。三人一番秘议,认为沈默提出的条件基本可以接受,但是想让勋贵们交出侵占的屯田,这是万万不行的;而且选锋时,至少要留用一半的军官。至于南洋那块画饼,老家伙的意思是,前几年先要钱,毕竟真金白银骗不了人;当然也很有必要派亲信去看看,那里到底有没有传说中的良田万顷。

得知他们的要求后,沈默很快给出了答复,屯田的事可以不追究,南洋的事情也可以按照他们的要求办。但选锋营留用哪些军官,要看他们各自的表现,由练兵总理决定,自己不会干涉,也不允许任何人干涉。

勋贵们心知肚明,要真是按表现来定去留,自家的那些军官,还能留下几个?但他们打听到,据说戚继光这个人,不是那么难说话,似乎还是可以走通门路的。显然,跟一个武官讨商量,远比跟一个大学士求情面,要简单的多。

于是双方达成了协议,东宁侯焦英出任京营提督。沈默终于可以放开手脚施展一番,首先处斩了带头袭击兵部尚书的十二人,其余七十余人杖八十,发配云贵戍边;然后借此威慑,对京营展开为其两月的全面整顿;在军纪肃然后,便强力推行‘分营选锋练兵’之策,任戚继光为京营练兵总理,全权负责选锋、分营、练兵等诸事宜。

在控制住京营以后,沈默对兵部的整顿终于开始了,他一上来就拿下了武库、车驾二司,将其贪渎的官员法办……如果不是两位郎中不明不白暴亡,还不知要牵连多少人,牵连到哪一层呢。但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他会和山西帮彻底开战时,双方却神奇的讲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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