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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居一品(1677)+番外

意思是,汉宋那都是被人家逼得没办法,所以才叫求和,但我们现在是胜利者,对方是称臣纳款,效顺乞封的,怎么能说是求和呢?

又针对嘉靖时马市开闭的事情,说道:‘至于昔年奏开马市,官给马价,市易胡马,彼拥兵压境,恃强求市,以款段驽罢,索我数倍之利,市易未终,遂行抢掠,故先帝禁不复行。今则我大明有名将精兵、枕戈待旦,其安敢欺行霸市?’

对于朝臣们普遍担心,蒙古人将来会不会背盟反噬,张居正这样说道:‘整军习武,戒备边防,是我们必须日夜加强的事情,岂能因为蒙古人入不入贡,有没有盟约,而松懈或者加强?况且现在我们中国,就算亲父子兄弟相约,也不能保证其不违背,何况狄夷乎?再说蒙古人数十年无岁不掠,无地不入,难道都是因为他们背盟吗?就算将来他们真的背盟,也不会比原先更糟了。利害之归较若黑白,而议者犹呶呶以此为言,故臣又以为不智甚矣。’

张居正的反击十分有力,把那些反对派的说辞一一驳倒,但这世界从来不是讲道理的地方,你就算说得再有道理,有些人也听不进去,依然坚持他们的观点,非跟你唱对台戏。

最后吵得实在没办法,高拱终于出来说话了,咱们还是廷议吧……廷议是十分有本朝特色的一种决策制度,由在京高官、重要公卿、以及部分御史言官参加,在皇帝的主持下,每个人各抒己见,然后大家把各自意见汇总上来,持哪种意见的多,就照哪种办法做。当然皇帝也可以自作主张,但会伤到大臣们的心……大明的臣子伤不起,后果你是知道的。

这种带有民主色彩的决策方法,自然不为先帝所喜欢,尤其是大礼议一事上,嘉靖吃尽了廷议的苦头,所以自从他大权在握后,便再未举行过廷议。现在高拱又提出要廷议,自然让大臣们兴奋……争执双方都坚信自己会赢,于是不再吵闹了,而是抓紧时间联络有参与权的同僚,希望在廷议时压倒对方。

于是在三天之后,大明历史上标志性的‘封贡票决’事件发生了,参与此次廷议的共有四十四人,在会议上,赞成反对双方坚持了各自的观点,陆续发言,最后把各自的意见写成条陈,送呈皇帝面前。

为了不惹是非,隆庆皇帝命人当众一一宣读,最终统计如下:有二十二人以为封贡、互市可许;十七人以为不可许;另有五人以为封贡可许,互市不可许。用后世的术语说,封贡是多数通过了……也就是说,俺答的命是保住了。但是,互市还是不能通过,这一条上,二十二比二十二,一切又成了僵局。

最后只能圣裁了。隆庆皇帝哭笑不得,你们这整的是哪一出?怎么搞来搞去,还是得我担这个责任?只好与几位大学士商量——高拱是封贡的幕后策动者、张居正是台前主角,张四维则为了拉票、四处活动。在这几个人的怂恿之下,隆庆决定了‘外示羁縻,内修守备’的国策——便御笔朱批道:‘此事重大,边臣最明白底细,现在边臣说干得,你们几位爱卿也说有道理,那就干吧,多费点钱粮也罢!’

※※※※

当然事情没有说得这么简单,其中艰辛不再细表,不过在这一任高效内阁的驾驭之下,通常要议论一年的事情,还是在一月之内就下来。朝廷诏封俺答为顺义王,赐红蟒衣一袭,并在北京赐王府居住,其伊克哈屯授顺义夫人,赐库库和屯为‘归化城’;俺答的长子黄台吉、侄子昆都……这是兀慎部的头领,与黄台吉一起上疏请封,授左右都督,各赐红狮子衣一袭;其余台吉授都督同知,各部落头领授指挥……一共六十一人。

从此以后,鞑靼骑士都成为大明的贵族和将军。他们的铁蹄,不再践踏大明的田野;他们的刀枪,不再濡染中国的膏血。当然,朝廷谈不到使用鞑靼作战,但是朝廷能不用再对他们作战……回想几年之前,俺答屡次南下,北京屡次戒严的时代,如今的国家正在复苏,整个西三边、宣大,解除了敌人的威胁,不仅节省了数百万计的军费,还能使朝廷在人力物力,不再感受压迫的情况下,可以从容布置,经略蓟辽,其意义如何渲染都不为过。

但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却已经悄然南下,在那场热烈的大辩论中,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

时间回到俺答被俘的那一刻,许是冥冥自有注定一般,沈默也接到了调他南下的圣旨……因为朝廷集中力量在北边,导致西南韦银豹叛乱愈演愈烈,他攻占了桂林为都城,杀害了广西巡抚,并与安南王勾结,在占领广西全境后,向广东侵略,其声势浩大,震惊中外。

当然,西南蛮夷闹得再大,也用不着他这个次辅亲自提督,但沈默因为在对蒙作战后期的一系列举措,比如拜祭成陵时装神弄鬼,还跟蒙古贵族少女不清不楚……当然最要命的,还是他跪拜成吉思汗一事,触动了大汉族主义者们的神经,甚至被他们上升到了有辱国格的地步,认为他不再适合担任督师一职,应予以惩戒。

面对着汹涌而来的四面弹劾,沈默始终不反驳,只是在例行辩疏中,承认自己确实考虑欠妥,请皇帝恕罪云云……态度极为诚恳。这时候又发生了韦银豹攻占桂林的惊天大事,他便主动请缨南下,并推荐王崇古接替自己的差事。

隆庆皇帝自然不愿看到老师受这等委屈,但是那些弹劾八成都是沈默自己安排的,要南下也是他自己的想法,甚至在给高拱的信中直言不讳道:‘这是为了避祸消灾。’高拱自然明白他的顾虑,而且北方的战事已定,沈默此时抽身,光明磊落,他也只能佩服,说不出别的。

所以一番辗转之后,沈默还是顺利得到了任命,没有跟众文武话别,只是对王崇古和戚继光交代了几句,他便命人打点行装,准备南下。就在出发当天,他接到了俺答被俘的消息,震惊之余,沈默站在天井中久久不语,小六子问他是否出发,他摇摇头,低声道:“不知道结果,我怎么走得安心?”于是对前来禀报的王崇古道:“鉴川兄,算我欠你一次人情,你立刻叫李成梁整军前去营救,那厮最是凶顽狡诈,就算救不成人,也不会倒赔进去的。”

“大人哪里话,”王崇古道:“俺答被俘,乃最高军情,我也正有此意。”

“多谢。”沈默点点头道:“这时候你该有很多事忙,快去吧,不要陪我这个闲人了。”

“我是来请大人过去主持的,”王崇古恭声道:“兹事体大,下官怕有差池。”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沈默却摇摇头道:“我要是对你没信心,就不会把担子交给你。勇挑重担吧,鉴川兄,你应该青史留名的……”

“是……”王崇古带着感激之情行礼退下。

之后的时间,沈默几乎茶饭不思,夜不能寐,焦急的等待消息,直到戚继美接到钟金,知道她安然无恙后,沈默才重重松了口气,对左右道:“启程吧。”

“大人,不要休息先一下?”

“不用了,我在马上睡。”沈默摇摇头。于是卫队出发,一路南行,夜里宿在兵站,第二天清早起来,继续赶路。

清晨的草原上十分安静,沈默回望一眼北方,只见青茫茫的一片草原,被那玉带似的官道一分为二,他的心,似乎也被一分为二。

远处的官道突然出现一个小点,然后越来越近,越来越大,终于,卫士们看清了,是个骑着红马,穿着红衣的女子。那女子杀气腾腾的冲过来,卫士们却破天荒的没有阻挡,反而远远散开。

来的少女是钟金,她还穿着新娘的服装,胯下的西域汗血马已经因为出汗,由白变成了胭脂红。眼看冲到沈默面前,她依然不减速,沈默也一动不动,只是定定的望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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