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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居一品(1840)+番外

众人连连点头道:“我们就是这个意思。这些年元辅苦心经营,可堪大用的人选有很多,如果要用老成的,就选孙氏兄弟。如果想要效果好些,就用当年您为皇上挑的六位经筵讲臣,申时行、王锡爵、许国、于慎行、余有丁、陈于陛这些人,这都是合格的阁臣人选。”

“都不合适,”沈默摇头道:“孙氏兄弟是我的同乡兼姻亲,反倒无法理直气壮的维护新政。申时行等人都欠缺资历,强推入阁也没什么用,反而会影响他们的正常升迁。”

“那元辅可有合适的人选?”

“当今天下,只有一人能稳住我去后的局势。”沈默喝口茶,淡淡道。

“谁?”

“张太岳!”沈默说出那个名字。

“元辅推荐他?”众人实在想不通,这个张居正有什么好的,能让首辅大人如此念念不忘:“张太岳的能力自然无出其右,但他为人做事颇遭非议,当初因为夺情的事,各方面曾对他多次弹劾,他不得已才丁忧。这次再推荐他,是否妥当?”

“我知道你们对他有看法,百官也担心他回来后,会报复当年的事情。”沈默沉声道:“我不敢保证他不会报复。但我知道,他会以国事为重的。有他在内阁坐镇,皇上也好,张凤磐也罢,做什么都会有所顾忌的。”

沈默这样说了,众人只得依允,保证等年底张居正服阙,便会立即上疏请求起复他。

※※※※

“人事之外,”趁着众人都不说话的空当,王国光问道:“元辅对国事有何安排?”

“唐太宗说过,治国与养病无异,病人似觉痊愈,其实还得调治养护。此时若有触犯,必至殒命。当今天下看似太平无事,实际上禁不起什么折腾,还需要诸公齐心戮力,坚持目前的政策不动摇,坚持与民休息。能做到这两个坚持,就善莫大焉了。”沈默缓缓道:“有时候问题就在那里,但时机不到,你就是不能解决。我党政这些年,其实做得很少很少,宗室、漕运、兵制、驿递……这些不改就要亡国的毒瘤,我一个都没动。希望你们也不要动,这些从根子里带出来的病,后天是治不好的。若是总想着治本,肯定要捅马蜂窝的,最终只能以失败告终。”

听了沈默的话,众人都有些沉默,他们原以为临别之际,沈阁老会说些‘新政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之类激励的话,或者为大家描绘一幅宏伟蓝图,为未来的深化改革定下调子。

谁知道,他竟然要大家别折腾,维持现状就好。这时候,他们未免觉着沈阁老小觑了大家。但用不了多久,他们就会发现,就算是维持现状,也是很难很难的了……

五天后,沈阁老丁忧奏疏得到批准。又五天,他携带家眷子女,从宣武门离开北京城。那一天,北京城里万人空巷,不只是满朝文武,京城百姓也扶老携幼,出城相送……

第八九七章 天津(上)

为了表彰沈默这些年来的不世之功,万历皇帝指示内阁,按最高标准安排首辅南归的归程。五月二十七日动身那天,百官到宣武门班送,万历虽然没有亲至,但也派司礼监秉笔张鲸,作为天子代表,随同沈默南归致祭。还亲自诏遣武骧将军朱应桢率领一千御林军沿途跸护。

这规格简直与帝王无异,沈默极力上书辞谢,但一切都是来自万历皇帝的旨意,也只能接受了。不过沈默也不是完全逆来顺受,他以大队伍太慢为由,要甩开仪仗,自己先走一步。

张鲸和朱应桢自然不肯答应,沈默也没指望他们能答应,便退一步说,那让我的家眷先行,大队伍慢慢吞吞的,对祖先不敬。他虽然致仕了,但多年积威仍在,张鲸和朱应桢只好拨出一百人马,护送沈阁老的家人先走。

但是三娘子却非要留下来陪着他,殷夫人知道她武艺高强,人又机敏,可以照顾沈默,而不成为拖累,于是便不顾沈默反对,将她留下了。

浩浩荡荡的队伍行进在平坦的官道上,沈默乘坐的马车,几乎感觉不到颠簸,他凭轼而立,回望着渐渐远去的魏阙,眼里浮现的,却是二十五年来的一幕幕,浮沉悲欢、光荣耻辱,高尚卑微,自己一切的一切,都与这座城市,深深地纠结在一起……

三娘子立在他的身边,目光复杂的看着同一地方,良久问道:“我们还能回来么?”

“怎么,你还没在这鸟笼里待够?”沈默从看看她,冷峻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

“当然待够了,整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跟坐牢有啥区别?”三娘子轻拂额发,绝美的面庞浮现出一丝决然道:“但不征服这座城市,怎么为我那老公公报仇?”

“……”沈默沉默良久,才缓缓点头道:“会回来的……”

极目远眺,北京城越来越小,最终消失在他的视线中。

※※※※

因为大运河水位降低,航船不通,因此护送的队伍决定走海路返回江南,于是离开北京城后,队伍便往天津出发。

天津,因成祖皇帝发兵得天下的起点而得名,因其战略地位的重要性,一直不属于地方行政管辖,而是设立卫所,施行军事管制。随后二百年里,它一直是作为畿辅门户和漕粮转运站而存在并发展起来的,其主要职能是从军事和交通等方面为首都北京服务,而不在于去发展什么自身的经济。

因此,哪怕东南的商品经济大盛,这里也在很长时间没有什么变化。嘉靖四十三年,沈默奉命南下,曾经在天津乘船,当时所见的情形,还与国朝初期没有什么不同。对此沈默曾经十分诧异,并进行了一番调研。在调研报告中,他这样忠实的记录道:

‘地非通衢,故无富商大贾,若粟米则籴于关东口外,绸缎则来自苏、杭、京师,土著多而客民少。虽城堡各有集市,集市各有定期,日出而聚,日昃而散,所易者不过棉布、鱼盐,以供邑人之用。’

他把天津没有兴起的原因,归结为四个字‘地非通衢’,但实际上天津的地理位置极其优越,打开地图就会发现,这里是南接北连、东出西进的水陆交通枢纽:以京杭大运河和海河为框架,向北可通往东北和蒙古,向西借陆路可达陕、甘、青、藏,东出渤海与沿海各地相连,交通十分方便,怎么会‘地非通衢’呢?

其实这不足为奇,地理位置再优越,还需要用得上才行。本朝南北间物资运输是靠漕运的,而天津虽然比邻大运河,无奈其与通州的距离太近了,如果作为运河沿岸城市,根本没有存在的必要。

只有当海运兴起,它的重要地位才会凸显出来。海运比漕运的优越性是全方位的,且在元朝便是南粮北调的主要转运方式,本朝之所有没有延续元朝的方式,绝不是技术原因,而是完全处于政治因素,才施行‘片板不下海’的海禁政策,这让天津如明珠蒙尘无人喝彩,冷冷清清了将近二百年。

随着国家的长久太平,人口增长和经济发展,与漕运的低效率和不可靠之间的矛盾越来越尖锐,废除漕运,恢复海运的呼声愈发高涨。然而百多年的时间,已经使漕运不再单纯的是一种运输方式,而变成一个巨大的畸形的利益体。百万漕丁及其家庭、运河相关的诸多官府,以及那些因为运河而致富的大户巨贾,都在拼命反对海运,这也让天津的振兴之路近在眼前,却又远在天边。

沈默对振兴工商从来不遗余力,既然认识到症结所在,自然要想尽办法解决问题——他给出的药方是‘开埠’。

他不认同许多官员‘废漕改海’的主张,因为那在目前阶段是不现实的。纵使漕运有百般弊端,但它至少养活了几百万人。对于一个国家来说,一切内政都是老百姓的饭碗问题,百姓有口饭吃,就不会造反,你打破他的饭碗,又没有新饭碗给他,肯定是要出乱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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