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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居一品(623)+番外

过了牌坊,上到国子监内的正道,行道两边古槐成片、参天蔽日。此时天早,监内还未有学生,只有微风拂过树冠,发出沙沙的树叶摩擦声。

两人走在这植满古槐的行道上,沈默打量着四周的景致,深吸一口清晨新鲜的空气,笑道:“北京城好多槐树,这里尤其多啊……”

“面三槐,三公位焉。”张居正微笑道:“国子监不种槐。还种什么树?”所谓的‘面三槐,三公位焉’,指的是在皇宫大门外,种植着三棵大槐树,分别代表太师、太傅、太保,所谓‘登槐鼎之任’,即三公之位。所以从周代开始,国槐便被视为‘公卿大夫之树’,在国子监内外广泛种植,喻示为国培养栋梁之才。因此天下上万种树木,比槐树珍贵的不计其数,却只有它被冠以为‘国’,称之为国槐!

抚摸着道边的沧桑古槐,张居正感慨道:“这些国槐的年纪,比我国朝还长,元代便已经种在国子监,当时的北京还叫大都呢。”

沈默点点头,心中也涌起些兴亡盛衰之感,轻声道:“是啊,二百年了,国子监的人换了一茬又一茬,不管是何等风流人物,不管多么位高权重,都已经做了土……只有这国槐,还是那么郁郁葱葱。”

张居正闻言笑道:“拙言,树有枯荣,人有轮回。虽有落叶纷飞,却也必有新芽展颜。这天下,早晚有我们的舞台。到时候拼搏过、精彩过、成功过,就算是最后做了土,又有什么遗憾呢?”

沈默点点头道:“太岳,你这份胸襟气度,确实不是常人可比啊。”

“拙言,彼此彼此,何须恭维呢?”张居正闻言放声笑道:“咱们快走吧,祭酒大人的脾气可不好。”

沈默笑笑,跟着他穿过行道两侧的也就是贡生、监生们的教室,然后过二进的彝伦堂,这院子里最显眼,却不是那堂,而是一棵五丈高,五人合抱不过来的双干大槐树,这可不是元朝人种的,据说已经有上千年了。

虽然急着赶路,沈默还是要感叹一声:“这怕是世上最大的一棵国槐了吧?”

张居正没有接他的话头,却没头没脑的蹦出一句道。“槐之言‘怀’也。怀来远人於此,欲与之谋。”说完指一指三进的门口,轻声道:“千万不要小觑高肃卿。”

沈默心中一凛,点点头,跟他进去了。

※※※※

三进院是办公区域,一进门便见正中有一亭。名曰‘敬一’,此亭建于嘉靖七年。亭内刻着嘉靖皇帝御制敬一箴,训饬国子监教师。亭东为祭酒的办公房,西厢为司业办公之处……祭酒校长也,司业副校长也。

高拱的门敞开着,张居正站在外面,恭声禀报道:“大人,沈司业来了。”

一个洪亮的声音便传出来道:“哦,快请进。”

张居正朝沈默递个眼神,便先一步进去了。

不知怎的,沈默竟稍稍有些紧张。深吸口气,暗笑自己大风大浪都过来了,怎么到了小河沟里还会手潮?

自嘲的笑一下,心说他还能吃了我?便进去房内,正见着高拱从大案后起身,朝自己爽朗笑道:“沈司业,老夫久仰大名了。”

沈默见他一看就是个北方人,体型高壮,相貌瑰奇,络腮浓胡,衣着却不甚讲究,那件绯红官袍上,明显有几处污渍,他却浑不在意,就那么一直穿着。

但要以为他是个粗豪的汉子,那就大错特错了……只见高拱的两条眉毛粗且高挑,几乎是直竖在那双目光锐利的眼睛上,乃是典型的狼眉鹰目!再看他嘴角薄且下垂,显得孤意昂直,必然是个极不好打交道的。

但让沈默‘受宠若惊’的是,高拱竟然笑脸相对,还起身相迎,这让他不禁暗暗嘀咕,难道真是‘人不可貌相’?

沈默这边只是有些小吃惊,那边站着的张居正,却已经快惊掉下巴了,他可清晰记得,上个月自己上任,被高校长晾了半天,等忙完了才一板一眼的对他训话,从头到尾都欠奉一丝笑容,更没有欠欠身。怎么到了沈默这里,‘高阎王’就变成笑面佛了呢?难道人和人的差距就这么大吗?

他在这腹诽,那边沈默和高拱已经寒暄完,分主宾就坐了。只听高拱沉声道:“你还站着干嘛?”张居正这才回过神来,心中苦笑一声,在下首坐了。陪着两人说话。

便听高拱问沈默道:“拙言,你的别号是什么?”

沈默笑笑道:“回大人的话,下官尚未表字。”

高拱奇怪道:“这是为何?”一般官员,只要外放县太爷,都会‘娶个小、取个号’来犒赏一下自己,沈默都干到过巡抚还没有取字,让高校长不太理解。

沈默解释道:“一直提醒自己,不要志得意满,所以未曾取字。”

高拱闻言摸着浓密的胡子,赞道:“果然是非常之人啊!”他这从不拍马屁的,一旦破了例,自己都一身鸡皮疙瘩。赶紧话锋一转道:“不过,取字的意义,不仅在于以示尊贵,还是为了尊长。”老师你取了字,别人就不能称呼你父母取的名;自己取了号,别人就不称呼老师取的字,相当于把师长所赐的名字供起来,所以高拱才有此一说。他又道:“这本是你的私事,但既然为司业,就得为学生们做个表率,所以拙言还是考虑一下吧?”

沈默心说,你都这么说了,我还考虑什么?便笑道:“大人说的是,确实是下官考虑不周,我尽快想一个。”

“这就想吧。”高拱笑道:“待会儿要向师生们引见,还是有个别号妥帖些,你说是不是啊?”张居正听了心中暗笑,还以为高肃卿对沈默不一样呢,结果三句话便露出独裁本性。

※※※※

沈默听说过逼婚的,也听说过逼债的,就是没听说过还有逼号的,心说这不是难为人吗?

当然,腹诽归腹诽,该取还是得取,只好开动脑筋道:“要不,叫绍苏吧,纪念一下下官的故乡和第二故乡吧。”

“意义不错,”高拱寻思一会儿,却又道:“不过‘绍苏’有些女气,似乎不太合适……我这么说,你不介意吧?”

沈默表情僵硬的笑笑道:“大人说的是。”

谁知高拱竟越说越来劲道:“不如叫‘江南’吧,绍兴也是江南,苏州更是江南,一个意思,却大气许多。”

旁听的张居正这个汗呀,终于忍不住插嘴道:“大人,取字这种事,不好越俎代庖吧?”

高拱这才有些不好意思,便哈哈笑道:“我不过是提个建议,当然还要拙言定夺了。”

沈默还能说什么,只能强笑道:“‘江南’确实比‘绍苏’好得多,就用这个吧。”

“拙言可以再想一个嘛……”高拱的谦虚劲儿倒上来了。

沈默心说:‘靠,放什么马后炮?’对于伺候领导,他上辈子就有丰富的经验,哪里还会拂了高拱的美意,只好坚决道:“不换了,绝对不换了。”

高拱大喜道:“江南,以后就这样称呼你了……”顿一顿,又道:“可以吗?”

沈默这个无奈啊,苦笑道:“大人还是可以称呼我拙言的。”这是对上级和长辈的尊敬。

高拱却摇头道:“还是叫江南吧。”

‘那你随便了。’沈默彻底无奈了,不禁开始担心,日后该如何熬过去。

给他取了号,高拱道:“咱们说正事吧,我先向你简单介绍下国子监的情况。”

沈默肃然道:“大人请讲,下官洗耳恭听。”

※※※※

“我大明虽然有两座最高学府,但毫无疑问,北监才是最核心的。”高拱道:“我们国子监担负着为国育才的重任,虽然不显赫,却是国家的大计所在,容不得有丝毫马虎懈怠!”说到这,他的表情已经非常严肃了,沈默凛然道:“下官记住了。”

高拱点点头道:“监内我为祭酒,二位为司业,我们三人共掌儒学训导之政,为国子监首脑,本监又下设绳愆、博士、典簿、掌馔四厅……其中绳愆厅负责纠正监生的操行,衡量教员的教学成绩;博士厅有五经博士,有助教,分别负责教育本监六堂的监生;典簿厅掌文牍及金钱出纳等事务;掌馔厅则是负责饮食的地方,不提也罢。”顿一顿,又道:“按例衍圣公也是我们国子监的,不过人家在曲阜快活,跟咱们向来没来往,就当不存在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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