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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朝谋生手册(1000)

沈懋学还真是君子啊,如果不是相识于蓟镇风雪之中,如果不是相知于辽东危难之际,只怕这会儿这两个人要和自己割袍断义了吧?

汪孚林心里这么想着,随即笑了笑说:“当初首辅上书请丁忧之初,多少人去吕阁老家中道贺,多少人在内阁中想要挪动屋子和位子,可现在听说夺情,这批人中可有破釜沉舟,想要上书谏阻的?没有,这些人早就在家惶惶难安了,我没说错吧?”

见冯梦祯冷哼一声只不做声,沈懋学则是一脸的若有所思,他便继续说道:“如今心怀不平的,不是这些曾经站错队的人,而是清流之中自负意气,恪守礼法的君子,姑且算你们两个。你们如果真的要上书谏阻首辅夺情,那么就趁早,现在上书,即便有人会骂你们忘恩负义,但更多的人会在心里暗自叫好。因为是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哪怕是万一皇上太后雷霆震怒,动起廷杖,也是敲山震虎,威慑居多。”

沈懋学轻轻吸了一口气,沉声问道:“如果落在后头,那又如何?”

“落在后头,那就是与先行者同谋,结党造声势,最后很可能拿命换一个正义公道,换一个青史留名了。甚至有人会说,那是眼看前面的挨了廷杖,想要邀名就跟着上!你们想过没有,就和当初嘉靖初年大礼仪之争一样,此事能劝得住?如今在首辅大人眼中,有人正打算趁着他丁忧守制,夺其权,毁其政,令他多年心血毁于一旦,你认为他听得进去那些忠孝节义的真心劝谏?相反,他只会觉得是此前钳制言路还完全不够,日后只会变本加厉。”

“须知他一向觉得,只要目标是好的对的,用什么手段都没关系。你们总应该听他平日说过,为人臣子者,当首要为国家计,可不拘小节。”

冯梦祯只觉得自己第一次认识汪孚林——即便他确实打算劝阻张居正夺情,当然没那么直接,而是打算去先劝张嗣修,可他也断然不会在背后这样评点张居正,这话实在是犀利得露骨三分。他侧头看了一眼同样震惊的沈懋学,口吻已是没有一开始那样激烈。

“可终究得有人告诉首辅大人,孝道乃是天伦,他这样是不对的。”

“你们不站出来,也会有别人站出来,有别人告诉他。但你们劝阻,首辅大人会不会想,我如此真心赏识,真心简拔的人尚且如此待我,如此不解我心,今后还有几人可以信赖,可以托付?今后他用人,岂不更是无人敢劝,更是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可我们不说,天下还是会有公论!”

“说得没错,天下悠悠众口,断然难以禁绝。但是,从前首辅大人上过整饬学政疏,今后他会不会因为公论,禁毁天下私学,更重申洪武旧政,禁止秀才评论朝政,甚至于像我在广东碰到的一样,有提学道揣摩他的意思,于每县只取秀才一两人,以此钳制天下士人?”

见沈懋学和冯梦祯已经被自己描述的景象给惊得目瞪口呆,汪孚林心里却想到,张居正在夺情之前固然已经算得上是独断专行,刚愎自用,但比起夺情之后的大棒政策,那却是小巫见大巫了。是不是因为发现自己的学生,同乡,曾经提拔信赖的人竟然在关键时刻倒戈一击,这位万历首辅方才干脆走了另外一个极端,在推行新政上采取完全的高压政策,用人上只凭自己喜好,甚至在对待万历皇帝的时候,也不自觉地将那种毫不通融的态度给摆了出来?

“每个人心里都有一杆秤,我不去劝伯父,也不想再劝二位。二位为的是心头公义天理,我则是想为士林多留点元气,更重要的是……我希望能够留下来,稍稍劝住一点首辅大人的雷霆手段,也算是为将来的张家积点德。有道是,去留肝胆两昆仑,两位日后和我割袍断义也好,在背后骂我汪孚林只知道趋炎附势也好,都没关系。”说到这里,汪孚林顿了一顿,又看着沈懋学说,“无论沈兄作何选择,如何触怒首辅大人,金宝的婚事,我都不会反悔的。”

他终究还是没有说出口更深一层的意思——自负敢言的清流,太容易被某些别有用心的大佬利用了!

而当这些清流也捏成一团结党,为了反对而反对,那更是遗祸无穷!

见汪孚林拱了拱手,径直和两个随从会合,随即上马回城,冯梦祯忍不住求救似的看向了沈懋学。

“汪世卿说的这些……真可能发生?”

“也许……不,应该是肯定会发生。”沈懋学脸上不知是哭是笑,想到了当年汪孚林在辽东时,也有过某些断言。

事到如今,到底是退是进?

第八零三章 疏不惊人死不休

傍晚时分,一乘两人抬的小轿在叶家门前稳稳落下。从轿子上下来的叶钧耀跨过轿杆,见门前一个一个门房迎上前来,他突然长长舒了一口气。

在这京城他呆够了,终于可以跳出去好好舒展一番筋骨!

“老爷,二姑爷已经来了。”

听说是汪孚林来了,叶钧耀看似只是点了点头,脸上也没什么大变化,但脚下却走得飞快。张居正夺情这么天大的事,别说他在户部自有各式各样的议论,就是甬上乡党之间,对此也有各种各样的看法,其中不以为然的人相当多,只是敢怒不敢言而已。但这些都是题外话,他很清楚,这会儿汪孚林匆匆赶过来,想要确定的肯定只有一件事。

当来到妻子苏夫人起居的正房时,他就只见汪孚林陪坐下首,却正在和叶小胖一来一回说着话,却是正在考问叶小胖的学问。见长子满头大汗,甚至连自己进屋也没察觉,汪孚林亦是专心致志,他就没出声,甚至还对苏夫人打了个手势,直到这郎舅俩告一段落,他才咳嗽了一声。见女婿和长子连忙站起身来行礼,他就颔首笑道:“孚林,你看明兆眼下这学问功底怎样?”

“乡试之难,更胜过会试,尤其是南直隶和浙江这种地方。”说到这里,汪孚林顿了一顿,这才笑眯眯地说,“我本来还想着给方先生和柯先生写封信,看看他们能否帮个忙,但现在,秋枫有信过来,说是如今这位南京国子监祭酒督学严格,而且,自从隆庆元年,两京乡试监生革去‘皿’字号,结果只有数人中举之后,南京监生一度大闹,现在又恢复了额度,我觉得可以问问明兆自己的意思,是否愿意去南监攻读,和秋枫做个伴,争取考个举人。”

想到那次躲在书房里,在黑暗中听到母亲的那番话,叶小胖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大声说道:“我去,我一定会考个举人出来!”

见叶小胖竟然如此爽快,叶钧耀登时有些意外。他当然知道这个大儿子就那么点天赋,比自己当年更勉强,可就算这时候让人去改学武艺考武举武进士,那也迟了,更何况叶家又不是余姚孙氏,他和三房兄长的关系就那样了,要是下一代没一个把得住的,那怎么行?明知道儿子并不是那么喜欢读书,此时却愿意去南监,他忍不住赞赏地冲着叶小胖点了点头,打发人下去后,揉了揉太阳穴,这才打起精神先丢出了一个好消息。

“今天吏部那边给我递了明话,我选了江西按察副使,提学道。”

按察副使只是一个级别,担任的很可能是兵备道,分巡道,提学道,这其中,叶钧耀在进户部担任员外郎之前,已经当过正五品的按察佥事徽宁道,在京城又已经当了这么多年京官,放出去的时候仍是按察司,级别提一级就顺理成章了。然而,竟然是提学副使,这就意义不同了,因为这意味着未来一任三年之内,整个江西各府县的新秀才,全都要出自叶大宗师之手!

因此,即使是苏夫人,此时也不禁又惊又喜,可看到一旁的汪孚林显然没那么高兴,她立刻问道:“孚林,你可是有什么顾虑?”

“江西乃是科举大省,但解额却不算多,隆庆四年,江西遗才试就踩死过六十多人,而后乡试又闹出过弥封风波。所以,江西提学副使并不好当,还请岳父多多留意。但是,更重要的是另外一条,如今首辅大人夺情,一旦士林有所议论,他一定会管控言路,这其中,管束生员就是最重要的一条,而且道试把控在提学副使手中,还请岳父在这上头不偏不倚,千万不要矫枉过正。毕竟,一府一县取多少秀才,当地多少世家寒门全都死死盯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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