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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朝谋生手册(1003)

可是,这并不代表,他就真的对这位老朋友兼老对手放松警惕!

“高新郑公罢官为民已经有几年了,如今时过境迁,首辅大人何不派人去探望他一下?”

“你什么意思?”张居正的目光一下子犀利了许多,见汪孚林不闪不避,却是从袖中取出一页纸来。他见上头满是端正却呆板的蝇头小楷,显然是书坊中人的刻本,扫了一眼其中内容之后,他只觉得一股火气直冲脑际。

当年他和高拱的争端激烈而又隐秘,他还生怕真的是高拱眼看死到临头,肆无忌惮地将这些话给揭出来,可没想到上头完全是一片胡说八道!这完全像是坊间那些演义话本写前朝历史似的,一味胡编乱造。

他气得将纸片揉成一团丢弃在地,却不想汪孚林竟是去捡了起来,复又递到了他的面前。

“首辅大人,动用锦衣卫和东厂,又或者直接下禁令,也许能够禁绝这种滑稽的东西,但也有可能让人背后非议更烈。若真的是高新郑公写的这种东西,又怎会如此通篇都是胡言乱语?不过是有人借着高新郑公的名声,又自以为猜到当年争端,于是借机生事而已。与其如此,不若首辅现在派人探望,他日安定了朝中状况,借回乡归葬老太爷之际,再亲自见一见高新郑公?荫其嗣子,刊其文,高新郑公文集大大方方刊印出来,首辅大人的度量便显而易见,日后再有此等东西,也就不攻自破了。”

如果不是确定汪道昆和高拱完全谈不上交情,汪孚林就更不用说了,绝对没有去过河南,张居正简直都以为汪孚林这是要帮高拱起复!然而,世上终究没有第二个邵芳,再加上,宫中李太后和万历皇帝母子身边,还有冯保牢牢看着,他这个首辅也比李春芳牢固。因此,他在细细咀嚼之后,敏锐地察觉到了汪孚林建议之后藏着的某种东西。

“你是让我为百年后计?”

“首辅大人曾经说过,为人臣子者,当首要为国家计,可不拘小节。可有些如今能做的小节,倘若不及早做出来,将来被人抓住机会兴风作浪,却也来不及了。如今只是这通篇荒唐言,可日后若是真的有署名高新郑公的某种书流行于世呢?退一万步说,就算首辅大人能够派人去高新郑公家中秘密搜查,安知类似于这种东西的纸片,会不会被人早早收入囊中,就等着有朝一日散布于天下?”

一口气说到这里,汪孚林只是顿了一顿,这才放缓了语速说道:“本来,我拿到这东西的时候,是想藏匿下来,不让首辅大人知道的。毕竟,在如今皇上下诏夺情的节骨眼上,也许还有人因为夺情而指手画脚,要是再加入这件事,首辅大人惊怒之下,恐怕会雷厉风行严查到底。可当此之际,夺情事大,此事不过区区小节,异日首辅大人只需分神片刻,就能将其了结。”

张居正轻轻舒了一口气,激赏却又警惕地说道:“你果然大胆。”

“我其实并不愿意如此大胆,只是想到日后的后果,被这情势所逼,便不得不大胆。毕竟,如今外间人人都说,我是首辅大人的心腹肱骨,既然如此,大事方针,我自不敢妄自开口,但此等细枝末节,只要能想到的,我当然决不能三缄其口。

便如从前别人弹劾我不称职,到任两三个月却一道弹劾都没上过,我并不为怒。而此次我一口气弹劾两位阁老一位尚书,别人都为之失声,我却并不为喜。这掌道御史不是我自己想做的,但首辅大人当初既然交托重任,我自当尽心竭力做到最好。”

年轻人做事最不考虑后果,这是张居正一贯的看法,从前他就觉得汪孚林那一次次胆大妄为的举动便是如此,可现在,汪孚林明明白白告诉他,恰是考虑过后果才做出那种行为,他忍不住再次仔仔细细审视了一番面前这后生晚辈。虽说自己春秋尚好,汪孚林竟然就隐隐劝谏以百年后之事,可历经父亲此次突然病故,就算他才五十三岁,此时的心境却已经隐隐有了真正老人一般的恐惧。

“很好,等到此次安顿了朝中,我前往江陵奔丧安葬时,自会去见高新郑。”

张居正嘴里这么说,心里却想到,他会暗中知会冯保,让其派出最精锐的锦衣卫和东厂探子,看看是谁在和高拱来往——但最重要的是,看看高拱是否真的有把文稿托付给谁!

尽管汪孚林在心里,也颇为敬佩高拱这个同样有魄力有手段,但一样拙于谋身的首辅,奈何张四维和高拱是一伙的,他既然从何心隐的手中拿到了那样的文稿,更根据原稿伪造了这天花乱坠的东西,之前又已经确定了汪道昆的心意,今天以此作为切入点,走这一趟就不得不为了。就在他算了算时间,装模作样地准备告退的时候,突然就只听外间传来了张嗣修的声音。

“父亲,兵部汪侍郎让人送来了一封信。”

果然来了!

第八零五章 投机和人情

汪孚林心里咯噔一下,见张居正看向自己,他便愕然说道:“伯父难道知道我在这里?”

张居正哂然一笑,用手指敲了敲扶手,淡淡地说道:“既然是你伯父的信,你去取来念给我听听。”

尽管一切都是早就计算好的,可真正在这节骨眼上,汪孚林还是有些迟疑地出去到了门边,开门从张嗣修手中接过信之后,仿佛没看到这位张二公子那显然听到自己刚刚那番话后变得极其精彩的表情,复又掩上门转身回来,看了张居正一眼,这才认命地自己到书桌旁边拿裁纸刀裁开信封,拿出了信笺。只扫了一眼,面对那已经预料到的内容,他就苦笑道:“首辅大人,我还是不念了。我就知道,道不同不相为谋。”

张居正一听此言,就知道汪道昆的信上绝对没写什么让自己高兴的东西,当下便没好气地喝道:“念!”

果然,当汪孚林干巴巴地读完信,张居正听到汪道昆劝自己立刻奔丧回家,料理完丧事,安葬了老父后,如若可能,应完丧以全孝道,如若朝中事务确实离不开,再答应夺情不迟,他立刻就眉头倒竖了起来,看似虚弱的人,声音却变得高亢。

“不过是宋儒迂腐之言,如何便奉作金科玉律?我虽非身任金革之事,然则如今新政如火如荼,不啻于一场大战,我一退便是溃如山倒!口口声声纲常,难道我还会真的不明白?他又不是不知道,历经嘉靖年间连场败战,再加上东南抗倭,朝野多少积弊,国库还有多少底子?”

汪孚林一听这话,就知道如这样直接写信过来劝谏的,汪道昆估摸着还是第一个,因此张居正只是气恼,还没上升到恨之入骨的地步。故而,他就小声说道:“首辅大人还请暂且息怒……”

“你是想让我别把这封信放在心上?”

见张居正口气显然有些冷峻,汪孚林便苦笑道:“不,有一便有二,我只恐伯父私劝不成,便要动真格。他虽是名士习气,却也在战场上磨砺出了固执傲骨,如今只是私信也就罢了,我就怕他一头准备了私信,一头却还准备了奏疏。首辅大人可否容我回去劝他?”

张居正一想汪道昆的性情,登时倒吸一口凉气,暗想还真可能如此。可是,对于汪孚林要揽这件事上身,他又觉得不大稳妥:“听说你这几个月来再也没有踏进过汪府家门半步,现在你觉得劝得住他?”

“劝得住,那当然最好,可如若劝不住,他一定要一意孤行……”汪孚林顿了一顿,随即认真地说,“那么,我不得不以利害动之,劝谏他引疾归乡。事实上,自从谭公辞世之后,伯父和他多年同僚,精神一直都不大好,回乡安养两年,合适的时候再出山,这对他来说才是最好的。”

至于什么是合适的时候,张居正当然能够明白。汪道昆在廷推之后和汪孚林伯侄反目,他也看得出来汪道昆的精气神确实显得差了许多,但还不至于要引疾归乡的地步。可汪孚林这么说,却无疑表明,真要和汪道昆分道扬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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