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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朝谋生手册(1028)

昔日读史,他曾经暗地里笑过王安石用人不明,如今细细想一想,那何尝不是因为自诩为品行高洁的人,全都不屑于站在新政那一边?

邹元标语不惊人死不休的上疏,终于让尘封已久的廷杖找到了用武之地。就连曾经应汪孚林之请,婉转让朱翊钧找借口没用廷杖的张宏,这一次也紧闭嘴巴不发一言,而朱翊钧这个小小的皇帝更是意识到,某些文官为了某些坚持究竟多么不要命。如今,内廷之中纠结的,反而只是打多少这样一个问题。

如果按照李太后的意思,不拘多少,打死算完,可毕竟这不是杖杀宦官宫人,而是朝廷命官,她到最后便不耐烦地随口道了个两百。

朱翊钧扫了一眼脸色铁青的张宏,虽说肚子里还是憋气,可想到张诚这个颇为忠心耿耿的心腹内监也在私底下对自己说过,某些热衷于上疏的官员恰是越压制越来劲,挨了廷杖就四处宣扬的性子——张诚却还藏着话没说,为了张居正动廷杖,天子成什么了?他迟疑片刻,就有些犹犹豫豫地说道:“要么,打一百算了?”

“老娘娘,皇上,廷杖若真的多过一百,也就是一团烂肉了,锦衣卫那些校尉的本事,却不是吃干饭的。”这一次,冯保终于开了口,却是皮笑肉不笑地说道,“若真的要人死,别说一百两百,就是二十四十,也能生生把人打死。老奴斗胆多嘴一句,八十足够,只要死要活,还请老娘娘和皇上示下。”

听到真的要定死活,李太后顿时犹豫了起来。她当然不是什么菩萨一样的人,哪怕不过是泥水匠的女儿,进裕王府之后多年都只是一介都人,可既然能够在穆宗隆庆皇帝一登基后就册封为贵妃,而后又是皇贵妃,她在女人堆里厮杀出来,哪能心慈手软?所以,她在微微沉吟之后,便冲着冯保问道:“双林,是死是活,又有个什么说法?”

朱翊钧听到李太后竟然只问冯保,根本不征询自己的意见,脸色顿时不大好看。只不过,在没有亲政之前,他这个皇帝基本上没有什么发言权,甚至就连李太后,也基本上从不质疑外廷的决议,因此,他也只能眼神复杂地瞥了冯保一眼。

“廷杖死个把人,其实容易得很,不说别的,武宗正德年间,世宗嘉靖年间,两次廷杖都是打了上百人,死了十几个,真要下狠手,至少得多死几十个。说到底,这廷杖对于外廷那些文官来说,也就是个震慑,让人活着血淋淋地抬出去,然后再发配充军,效果远远胜过把人给打死。”

冯保只字不提廷杖的重要之处在于准备,只要事先服药准备,廷杖上百也能保命,而如若没有准备,廷杖十下也能取性命。他尽量用循循善诱的语气诱导李太后和朱翊钧母子,见李太后果然露出了赞同的表情,他就继续说道,“而且,皇上亲政大婚在即,之前又有先皇托梦,自然要积德。”

老奴可恶!

朱翊钧一下子捏紧了拳头,要不是一旁有管自己如同管犯人的李太后,他差点就想拂袖而去了。他怎么听怎么觉得,冯保是在讽刺之前自己拿来糊弄李太后的借口,而且分明是用之前罢用廷杖,如今却又启用廷杖这两重行为,来告诫自己这个皇帝!尽管素来对冯保的敬畏让他很快松开了拳头,但他的心情却剧烈翻腾了起来。就在他几乎压不住怒气上脸的时候,却只听李太后一锤定音地说道:“也罢,就依你。”

尽管只是短短五个字,可朱翊钧只觉得浑身都泄了气。勉强支撑到冯保笑吟吟地离去,他一回到乾清宫东暖阁,便有一种砸东西泄愤的冲动。可碍于母亲就住在这同一座大殿之内,他犹如困兽一般在屋子里来来回回走了好一会儿,直到看见张宏进来,这才冷哼一声回到了书桌后,而这时候,张诚已经知情识趣地把其他人都带了下去。

“明日张鲸就出来了。”张宏笑吟吟地先说出这么个消息,见小皇帝一时又惊又喜,他方才叹了口气道,“先头是老奴太过想当然,让皇上失了颜面。皇上若还心中有气,便责备老奴吧。”话音既落,没听到朱翊钧吭声,他就语重心长地说道,“皇上只消记得,明年您大婚之后,便亲政了。戏文上都说当皇上的是孤家寡人,可您并不止一个人,将来还有皇后,还有老奴这些鞍前马后伺候的人,如今不过是一时忍耐罢了。”

第八二一章 求仁得仁尚何语

汪孚林之前一直都以为,廷杖是在午门外行刑,但真实情况是,廷杖的地点是在皇极门前的丹墀,而且视特定情况,有时候并不单单一个人受刑,而是所有朝官都得陪绑观刑!而且,廷杖并非江湖传言中的皇帝一怒,厂卫拿人,而是司礼监出帖,六科廊刑科给事中签批,然后才是厂卫拿人。从这一点来说,最后签批的刑科给事中其实是最无奈的。

这一日,当户科给事中程乃轩窥见司礼监派了个文书到刑科批了廷杖的帖子,而后亲自送去锦衣卫时,他忍不住使劲庆幸,自己不是刑科的。

说是这样的规矩,可这么多年下来,哪一次廷杖会在刑科被驳回?

等到了廷杖的那一天,但凡进宫城公干的官员,全都能看到午门外身穿囚服,绳缚双腕,被厂卫押着的邹元标。尽管不少人投去了同情又或者义愤的目光,奈何先前被革职充军的旨意都没能扭转,如今这位就更没人奢望能救下了。至于受刑者本人,那面色虽说苍白了一点,但乍一眼看去却镇定得很。

而平生第一次随着汪孚林入宫去内阁送理刑文书的王继光,正好在从左掖门进宫城时,看到邹元标在重重厂卫押送下,进了午门的一幕。瞅了几眼之后,半是对自己说,半是说给汪孚林听似的,没好气地嘀咕道:“不过是早就准备好了要挨廷杖,这才用了那样过分的言辞,也不知道多少好药下了肚子,就为了逃得活命以后扬名天下呗!”

你当人人都是你啊!

尽管汪孚林对邹元标这个愤青谈不上什么好感,但邹元标至少是跌了两次跟头却依旧不改初衷,而且在不做官的几十年里开书院教学生,至少把自我坚持贯彻到底,对比一下王继光这家伙的心比天高,厚颜无耻,他着实觉得邹元标还顺眼点。奈何他才刚用了这人和王锡爵干了一架,王继光硬是想要赖在都察院,不肯出为外官,他就勉为其难暂时接纳了这么一个下属。至少人放在眼皮子底下,幺蛾子还少点儿,而且这家伙在张居正和陈瓒面前都挂号了。

遥遥望见金水桥那一边,数百名锦衣校尉手持木棍林立,一副杀气腾腾的景象,汪孚林不禁脚步略停,随即就听到司礼监太监那尖细的嗓音,却是读了廷杖的驾帖。当那短短几句话读完之后,他就只见两个锦衣校尉提着一块极大的麻布兜,从邹元标头上一下子罩了下去,却是把人给束缚得严严实实,随即便把人从四面拖曳着拽倒在地。接下去,看是看不到了,但听到有人响亮地喝了一声搁棍,他就再也不想停留了。

果然,随着一声响亮的打字,便是不时传来的着实打,每一声喝后,必定是环列上百人同时高声应和。这声音响彻宫城,汪孚林简直怀疑,内阁和六科廊那些哪怕在屋子里的官员都能听得清清楚楚。再看王继光时,他便发现,刚刚还对邹元标非常不齿的这位年轻试御史已是面色苍白。

挨廷杖为荣固然是一种变态的价值观,可问题在于你至少敢去挨,能熬得住这非人的痛楚!

现如今的廷杖可不比成化年间,你可以里三层外三层裹好棉衣,甚至在臀部包个几层毡布,自从刘瑾开裸杖先河,这年头的廷杖全都只能穿单布囚服,别看那麻布兜仿佛把人从头到尾都给罩上了,唯有臀腿是露在外面的,只得一层薄薄的单衣盖着受刑——却不至于像某些文学作品形容的那样扒了裤子露出光腚再打,要真是那样没体面,就是再正义感爆棚,名誉感大于前程性命的清流,也绝对会一头撞死在金水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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