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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朝谋生手册(1094)

等到张嗣修亲自打帘子送他入了书房,自己却没跟进来,汪孚林就收起了刚刚闲话家常的轻松,径直向书桌那边的张居正走去。他刚刚却没告诉张嗣修,七年前他去拜见赵老夫人的时候,赵老夫人固然说希望他好好读书,以后给张居正做个臂膀,可那时候他压根没往心里去,甚至还觉得张居正用人也是用你的时候觉得不错,讨厌你的时候立刻弃若敝屣。可现在七年过去,人人视他为张居正的心腹臂膀,而他也更正了原本的观念。

只要你紧跟这位首辅大人的步调,别故意去招人厌弃,张居正素来是不吝惜提拔重用的,而且也颇为护短!

“坐。”

来回奔波三个月,坐的是两室一厅的轿子,带的是大批军士护卫,进江陵城时,万人空巷看张郎,会葬父亲时,湖广文武几乎齐至太晖山……可撇开这些煊赫的场景,张居正到底是一个丧父的儿子,哪怕不至于哀毁过度到形销骨立,可仍然比离京时看上去又消瘦了一大圈。此时此刻,摆手示意汪孚林不用多礼之后,他言简意赅地道了一个坐字,见外间书童出声送茶进来,随即悄无声息退下,他却足足良久方才再次开口说话。

“高新郑之事,我会和冯双林去交涉,到此为止。山西官员在朝中无论人数还是地位,全都相当不少,其中张四维更是其中翘楚,当年俺答封贡以及开马市,他从中出力很大,所以哪怕明知道他和高新郑私交甚笃,我还是引了他入阁。你和他虽有私怨,那次文华殿朝议上却并未因私废公,这才免去一场闹剧,那封送给我的信也是叙述最公允的,没有辜负我对你的看重。”

汪孚林知道张居正夸赞人全都是当真的,因此这会儿也没有忙不迭地说上一堆自谦的话,而是欠了欠身道:“元辅之前不在,就犹如定海神针被人抽走,于是群魔乱舞,现在一回归,也就能风平浪静了。”

“冯双林那边,会把徐爵送去代替自己到昭陵看守。”

汪孚林早就知道了张鲸和张诚分别如何,但这还是第一次知道徐爵的下场,心情不免非常古怪。谁不知道司香这活计全都是宦官去干的,什么时候轮到徐爵这么个锦衣卫?而且,把人送到那地方去,冯保就不担心徐爵大嘴巴说出点什么来?可再转念一想,他意识到徐爵会和张鲸在那边直接碰上,不由得就有些怀疑冯保的恶意了。可不论怎么说,这事情他没有质疑的余地,也就没出声。

“昨日你的顶头上司陈炌来见我,说是要留你在都察院,而王绍芳也改了初衷,说是吏部文选司看似是肥缺,掌握铨选,权力颇大,但却不大适合你。他二人应该不会无缘无故同时这么说,想来是你在其中起了什么作用吧?当初你几次三番不肯呆在都察院,现在怎么改了主意?”

哪怕陈炌和王篆在先后见张居正时,未必会透露这是出自汪孚林的陈情,但张居正是什么人,又哪里会意识不到这其中的奥妙?

而汪孚林也没有瞒着张居正的意思,坦然说道:“元辅确实慧眼如炬,我确实改变了主意。但如果是从我自己的意见来说,去文选司,在王少宰下头做个只要依从上意的员外郎,其实也并没有什么不好,只不过我得罪的人太多,铨选万一有什么差池,必定就会有人冲着我群起而攻。”

嘴里这么说,汪孚林却是一手端着茶盏来到了张居正书桌前,放下茶盏,直接打开盖子,却是蘸着茶水在书桌上写起了字来。当他写明,是宫里来人,授意他留在都察院时,他的眼角余光就瞥见,张居正的脸色一下子凝固了,当下就放慢了速度,将田义和自己的对话择选要紧的一一写了个清楚。

直到最终挑明田义代表的应该是皇帝,而非冯保,他才盖上了杯盖,诚恳地说道:“我也知道自己未免出尔反尔,可我虽是万历二年的进士,出仕却已经是万历四年,至今就当了两年的官,如果骤迁五品,让别人情何以堪?既然有前后两位陈总宪这样体贴的上司,元辅又素来信任我,我在都察院多历练几年,也能够消弭一些议论。”

张居正怎么都没料到,小皇帝刚刚亲政,却已经挖墙脚挖到他这儿来了,惊怒的同时,却又油然而生一股寒意。

想当初嘉靖皇帝由小宗入继大统,少年登基,杨廷和手掌内阁,宫中又有张太后,可谓是一内一外压制着皇帝。嘉靖皇帝却无师自通帝王心术,用大礼仪来试探朝中官员,果然便跳出了张璁和桂萼两个支持他追尊生父的,虽说迫于杨廷和为首的群臣压力不得不暂时把人外放,但随即又看准时机重提此事,继而用廷杖这一高压政策硬生生突围成功,最终驱逐杨廷和,把恪守礼法的清流君子打出了一个缺口,大权独揽。

尽管后世人评述,无不在私底下说嘉靖皇帝那一顿廷杖大伤士林元气,可从天子的角度来说,士林算什么?掣肘自己的人都得扫地出门!

相形之下,他这个首辅这些年不也是这样排除异己的?

如今小皇帝已经亲政,虽说他本来做的就是内阁首辅做的事,谈不上什么归政,可仔细想一想,他如今的境遇和杨廷和岂不是大有相似之处?

自始至终,张居正自己也没有发现,他就从未考虑过,汪孚林有虚词诓骗自己的可能。

抱万历皇帝的大腿,对于有些人来说,也许是一个再好不过的选择,但汪孚林实在是觉得万历皇帝这条大腿不那么牢靠。而且他是文官,积攒实力和皇帝对抗不现实。因此,他在张居正还没回来之前就开始反反复复斟酌,最终决定冒险一记,对张居正挑明这么一件事。

这从战略来说,并不是最好的选择,因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左右逢源才是不败之道,但从战术上来说,给张居正提个醒,在今后做事的时候意识到头上悬着达摩克利斯之剑,也就能多点余地。

而且,如此一来,张居正对他就会更多几分信赖。而他的心里从早些年开始,就转着某些乱七八糟的念头。

在大明,文官篡位固然绝不可能,但其他事情未必不可能,只不过难度绝对是超高而已。但相比要把万历皇帝以及某些清流君子的三观强行扭转过来,那种难度只怕还要低点儿。

“我知道了。”

张居正轻轻吸了一口气,嘴里说着这四个字,却是随手粗暴地拿起一张纸将桌上水渍全都擦去,自己也同样以手指蘸茶,在桌面上奋笔疾书了起来。

汪孚林从旁观看,见张居正是授意自己——不论田义怎么吩咐,都尽管答应下来,事后再和他商量;而张居正只会当成不知道这么一回事,既不会对冯保透露田义的异动,也不会在小皇帝面前露出任何异样——他就从容点了点头,随即语带双关地说道:“我能有今天,都是元辅提挈,既在掌道御史之位,自当举荐贤能,弹劾宵小。”

“我没看错你。”张居正说这话的同时,心中颇多感慨。

今日白天,他去宫中见天子。朱翊钧在文华殿西室接见的他,君臣二人一个问一个答,话题多半围绕在他此行湖广的见闻,包括稼穑,百姓,边事,辞出来时,就和从前的习惯一样,朱翊钧又赏赉了银币羊肉御酒等物,这才让司礼监秉笔太监张宏亲自送他去慈庆宫和慈宁宫朝见两宫太后谢恩。仁圣陈太后素来话很少,慰问过后就放了他离去,慈圣李太后却絮絮叨叨说了很多,其中多有对朱翊钧毫不留情面的指摘。

他那时候没觉得什么,可如今想想,李太后这个严母固然有些严得过分了,而他这个严师是不是也很讨人嫌?

要是换成别的年轻才俊,只要寻思一下他这个首辅和小皇帝之间的年纪,就会义无反顾地站在皇帝那一边,哪里还会捅破这层窗户纸来提醒他。

嘉赏汪孚林的时候,他才突然想到汪孚林危言耸听的可能性,可再转念一想,任何人做任何事都有目的,汪孚林编造此事能有什么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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