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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朝谋生手册(1131)

汪孚林没想到王锡爵竟然拿张居正打比方,顿时哭笑不得。可是,让他意想不到的是,王锡爵的下一番话。

“元辅如今乾纲独断,说一不二,科道本是喉舌,却被他一己之力完全抑制了下去,成了他的喉舌,很多自诩刚直的君子被发落地方。有朝一日,这些被打压多年的人一旦得到了回朝的机会,那会汇集成一股多大的声音?不但是他,我只怕那时候每一个执政的阁老,甚至大小九卿,在这股狂潮的影响下,全都会岌岌可危。堵不如疏,元辅不给科道发声的机会,所以去年方才只有翰林院和六部司官出来反对,但如今压得越狠,日后反弹越厉害。”

这是汪孚林自己最清楚不过的问题,如今王锡爵却明明白白说了出来,他还能干什么?苦笑而已。

因此,他就索性直言不讳地说:“少宗伯是智者,元辅也不是愚者,他已经知道举世皆敌,但他也有自己的坚持。在他眼里,冗官不除,害的是民生;考成不行,纵容的是尸位素餐之辈;驿站不整治,摊上养马等等夫役的寻常百姓不但要付出劳力,还可能破家;至于剩下的丈量田亩,整顿官学,天下推行一条鞭,我就不多说了,在元辅眼中全都是刻不容缓。”

看了一眼王锡爵那难看的脸色,汪孚林就半是开玩笑,半是当真地说:“少宗伯你现在听我说都已经面如土色,可想而知我那时候听了是什么滋味。元辅他一向觉得,科道这种光说不干的角色,若是能顺他心意也就算了,但若是为了反对而反对,他宁可全都撸掉。他做事的宗旨是,绝对相信自己是正确的,反对他的全都是异己。既然已经开始,那么就一定要按照自己的心意强硬推行下去。所以,你这些话我可以转告,却无法保证元辅会听。”

王锡爵自己家里就是大商人,大地主,但撇开既得利益受损不提,他最震惊的还是汪孚林说这话时的淡然若定。都已经知道张居正干的就是历史上某些变法者的事,下场很可能极其不好,汪孚林还这么跟着张居正往坑里跳?然而下一刻,他就意识到,汪孚林和张四维可以说是死敌,张四维如今都硬挺着扎在内阁,汪孚林如若不在京城,指不定就被张四维用什么阴招坑死了。

若非汪道昆和汪孚林伯侄最初的反目,便是因为汪道昆想要借着廷推兵部尚书,修复和王崇古张四维舅甥的关系,汪孚林却执意不肯,他简直怀疑后来张居正夺情之事上,汪道昆挂冠而去,汪孚林坚定挺张,这是这对伯侄俩在演戏!

“那你是答应了?”

“民间有一句俗话,叫做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少宗伯既然去意已坚,哪怕我不为你做这个说客,你难道就走不了?举手之劳的事情,我自然愿意帮忙。只不过,元辅所用之人,并不止我一个,而其中与你不睦的人,想来也不止一个。元辅没有在意你之前对夺情之事的态度,重用提拔你,你却不领情。少宗伯有没有考虑过,你此次打算请假回乡探亲,然后把探亲变成病假,病假变成因病请辞,这中间万一有人作梗呢?”

“确实有这样的可能,只不过,我却自信居官十几载,从来不曾犯过什么大错,更谈不上把柄落在别人手上。如果真的有人作梗,却要请你多多转圜。”王锡爵说得异常诚恳,“元辅尚在壮年,至少还能执政十载,十载之后我已经五十有五,不奢望朝中还有人记得我,只不过乡居一闲人而已。但我自信在经史文章上颇有心得,我听说你去年喜得贵子,如若愿意,将来他进学之后,可从我学制艺文章。”

汪孚林顿时愣住了,随即才意识到,自己这是因为知道张居正真心是个短寿的首辅,所以才认为王锡爵回乡之前就已经瞅准了将来起复的时机。但实际上,张居正今年虚岁才五十四,按照大明朝历代阁老的平均年纪,当个十年首辅那真的是绰绰有余,而且如今从明面上看,万历皇帝朱翊钧还非常信任张居正,所以,一旦忤了张居正的好意,王锡爵确实是很难再起复回朝的,乡居一闲人并不完全是虚言。

然而,最重要的是,王锡爵并不仅仅是和小北这层因缘来请他帮忙做说客。这位太仓名士提出的交换条件实在是太优越了!

王锡爵的制艺,也就是八股文,那是什么水平?作为南直隶人,在参加南直隶乡试之前,汪孚林当然被方先生和柯先生狠狠科普了一番南直隶之前的那些风流人物,这其中一举考中榜眼的王锡爵,他们自然是大说特说。王锡爵在乡试中举之前,连续两届科考第一,写的制艺文章被读书人们印成册子,奉为金科玉律,考乡试的时候挑选的是五经之中的春秋,结果作为五经魁之一得了乡试第四,会试是会元,廷试则是榜眼。

这样一个写八股文写到蜚声文坛的大名士,居然肯给他那还在襁褓里的儿子当老师?虽说是承诺儿子考中秀才之后才肯给其当老师,但那也是非常正常的,总不能让曾经的翰林院掌院学士给孩子启蒙吧?

“少宗伯要这么说,你吃亏吃大了,我却赚多了。”

彼此都是商家子弟,王锡爵听汪孚林如此说,心里知道这件事汪孚林是答应了下来,只不过在他心里,却认为这是完全对等的交易。他哪里知道汪孚林在心里大声嚷嚷——自己还只是首辅门下心腹,指不定儿子将来能拍着胸脯自称是首辅门下弟子!话说金宝虽说拜在许国门下,人留在老家,没事去请教请教王锡爵那也挺方便的。弟弟将来的老师先指点一下哥哥,这不是挺好吗?

对于今天才是第一次面对面单独交流的王锡爵和汪孚林而言,这种机会很难得,很珍贵,所以虽说王锡爵铁了心求退,汪孚林则是卯足了劲要楔在京城,两个人还是趁机交换了对于一系列人事的各种看法。而对于另外两个地方的人们来言,今天的这一趟聚会也同样可称得上惊喜。

吴应节和陈炳昌作为秀才兼监生,只和王锡爵的儿子王衡相处了小半个时辰,就完全被这位神童给镇住了。

吴应节那是见识过神童的,不是别人,就是汪孚林的养子金宝,所以什么过目不忘乃至于过耳不忘,他并不觉得有什么能耐。对于四书五经的理解,年纪比王衡大两岁的他竟然瞠乎其后,他也能够理解,毕竟这也是天赋的一种。可是,当看到王衡的几篇制艺习作,看到对方的字,他那眼神就凝固了。

字也写得好,文章也比他好几倍……再加上过目不忘的天赋,老天爷咋就这么不公平呢?

当陈炳昌发现吴应节竟然开始和王衡嘀嘀咕咕,拼命鼓动其日后回乡不妨去宣城见沈懋学,顺便和金宝结交结交的时候,他差点没笑出来。可当吴应节使眼色吩咐他帮腔的时候,他还是少不得敲了敲边鼓。见王衡果真饶有兴致地答应了,他不由得往外看了看。

不知道汪大哥和王锡爵到底谈得怎样了……

后院之中,汪二娘简直是瞠目结舌。一开始她跟着小北见朱夫人,那些交谈说话还是挺正常的,可是,当朱夫人借故屏退了丫头仆妇,小北却硬是留下了她,这谈话的进程就开始相当诡异了。朱夫人开始说从前住在嘉定时的那些往事,开始提到金山卫,提到上海县,那些旧日闺中密友的名字和家庭,完全一头雾水的她既不理解这位侍郎夫人提这些事的用意,也不理解小北听到这些事时那诡异的反应,只觉得自己有点多余。

总算她还是相当有韧性的性子,硬生生就坐住了,而且一边听一边说,终于渐渐品出了几分滋味来。就在她努力根据听到的那些信息,打算拼凑出一张大概的拼图时,朱夫人竟是自己捅破了那层窗户纸。

“要是你娘还活着,看到你现在嫁了这样的夫婿,过着这样的日子,不知道会多高兴。我真没想到,苏姐姐竟然会有那样的担待,那样的魄力,竟然在胡家最困窘的时候收留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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