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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朝谋生手册(201)

于是,众人谁都没有左顾右盼,一个个镇定自若跟进了明厅。刚一坐定,见一个丫头匆匆进来奉茶,而用具只是很普通的白瓷茶盏,就有人故意开口说道:“想不到小官人如此俭省,官窑茶具也用不了几个钱。我有个兄弟在景德镇,专做瓷器生意,回头让他捎带一套上好的青花瓷。”

“那就承情多谢了。”汪孚林故意把人家的调侃当成真心,见对方脸色一僵,他这才笑嘻嘻地说道,“这些用具都是我借住在叔父这套房子的时候,里头早就准备好的,我不过一个寄居住客,也不想添置用具,太麻烦。毕竟,我家是负债累累的穷人,不能和各位豪富身家相比。”

汪孚林的那点家底,随着他名声大噪,早就被人给挖了出来。尤其是其父汪道蕴当年经管家族盐业生意却赔了一大笔的往事,更是在小秀才的仇人当中津津乐道,可债主汪道昆汪道贯兄弟都没什么二话,外人又能怎么样?此时此刻,汪孚林直接无赖喊穷,那个大方送瓷器的粮商恨不得打自己的嘴。

景德镇一套上好的青花瓷,那得多少钱?他干嘛要摆阔?

喊了穷之后,汪孚林便满脸诚恳地问道:“不知道各位今天来找我,所为何事?”

尽管每个人都恨不得撕烂汪孚林那笑脸,可问题在于,之前停收歙人卖粮作为反制措施,这是他们使出来的;后来集体涨价,放弃停收歙人卖粮的宗旨,想要逼迫之前卖便宜的乡民回去闹事,这对策也是他们想出来的。可接连两次全都被汪孚林给阴了一把,他们甚至一度怀疑中间是不是出了内奸!就是现在,他们也远不是表面上看的一条心。

所以,此时此刻,他们你眼看我眼,最后,吴兴才见别人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他顿时恨不得破口大骂。可谁让事情是他底下的小伙计挑起来的》他只能深深吸了一口气,带着几分低姿态打破了僵局。

“汪小官人,咱们两边相争,却让别人看笑话,也助长了那些泥腿子的气焰。之前乡民闹事的架势,小官人也应该看到了,他们不过趋利小人,拿着便宜的时候就说好,小亏一把就会闹事。小官人既然已经把店开起来了,就当咱们徽州府再多一家米行,大家都是一家人,何必闹得不可开交?”

“你说得没错,如果再这样下去,当然是一定会两败俱伤。”汪孚林笑了笑,喝了一口连翘泡的茶。这年头并没有端茶送客的规矩,所以他不必担心这个举动招人误解。环视了一眼今天过来的这些粮商,他便轻轻咳嗽了一声。

“大家身为坐商,在城里有铺面,有伙计,看上去日子富足安闲,但收粮要钱,存放粮食的库房要钱,铺面要钱,雇掌柜伙计也要钱,相比而言,那些在外头奔波的粮商,每年苏松最缺粮的时候,他们从湖广用船把粮食运上去,沿途把粮食一口气全都高价卖空,然后再从江南把那些贵重的什物再运到南边,一来一去不过一两个月,即便一两千的本,却比我们在这儿一年甚至几年赚得还多。”

说到这里,见众多粮商的表情都有些小小的微妙,他便开口说道:“都说徽商冠甲天下,可人人也都说,只有最没出息,最不思进取的徽商,才会留在徽州。各位身为坐商,难道甘心不是被人骂没出息,就是被人骂奸商,还赚不到多少钱的困局?”

第一八三章 行会和岁考

每一个粮商都做好了准备,以为汪孚林会狮子大开口提出各式各样的条件,到时候讨价还价就行了。谁也没想到,他竟是突然把众人身为大商人的那层光环给一下子捅破,露出了外头光鲜,内里虚弱的事实。尤其是带着几分烈士一般的悲壮,希望汪孚林划出道来的吴兴才,他更是用犹如见鬼似的目光瞪着面前这位汪小秀才,好一会儿才吞了一口唾沫,突然再也不想兜圈子了。

“小官人你明说吧,到底想怎样?”

“我设义店的初衷,其实是因为叶县尊对我提到,眼看预备仓凋零已久,如今存粮甚至不到千石,一旦发生灾荒,无粮可贷,更不要说赈济了。所以说,最初我把这义店的架子搭起来,其实是为了重振预备仓做个准备。”

此话一出,就只见所有粮商全都面色微妙。这时候,有人想到当年预备仓虽说盛极一时,可随着朝廷监管越来越乏力,最后不过是肥了地方官和仓吏;有人想到万一叶县尊和汪小秀才联手,有了预备仓这官面上的庞然大物,足可将粮商打击得更加灰头土脸;也有人认为汪孚林是表示从事粮商只不过一时起意,很快就要退出这个行当,他们不用太过担心……总而言之,不过是顷刻之间,众人的态度就有了明显的分化。

面对这些反应,汪孚林便笑眯眯地说道:“而叶县尊看到义店如此兴旺,又听到我当初在状元楼召集歙县各乡宦富绅时说的话,心中意动。他这次病愈复出之后,曾经对我说,希望借助义店,日后可方便乡民缴纳夏税秋粮。也就是我之前在状元楼上说的那样,根据义店给出的公平价,里长收齐乡民的粮食,卖粮于义店,义店直接兑付相应银两,里长再缴纳给征输库,如此一来,粮长只负责催科和解运,收纳环节自有里长负责,方便省力多了。”

“那敢问小官人,您答应了?”

“为什么不答应?”汪孚林笑眯眯反问了一句——今年因为拉了各家大户投入资本,加上程乃轩的私房钱,和两人那家林木轩的收入,夏秋两季勉强够用,等明年开春逐渐卖出粮食之后,他就打算把众人的一份份资本全都抽出来,届时叶县尊挪用县衙公费的那部分也应该增值了,到时候就以义店作为蓝本重建歙县预备仓,这样就从民路过了官路。当然,他本来就不止是为了做官府生意。

明代是没有皇商之说的,朱元璋那会儿,对功臣固然狠,对百姓却还算不错,在正税之外,从来不让下头备办什么东西,可一个个皇帝下来却是变本加厉盘剥无度,官府甚至还不得不因为上头的摊派,专门佥派铺户来免费备办皇帝要的各种东西,连白条都不用打!至于那些由太监把持遍地开花的织染局,那就更不用说了,打个白条都算看得起你!就连早期那些守支的盐商们,因为官府根本没那么多盐,却开出众多盐引,多少人等得倾家荡产?

所以,商人们对于和官府做生意,无不存了十万分小心,生怕被坑了!

此时此刻,粮商们面面相觑。就算歙县是徽州首县,每年夏税秋粮,外加杂七杂八的岁办军费以及各种摊派,顶多也就是三万两左右。而这个数字看似庞大,可相当于这笔钱的粮食,在八山一水一分地的徽州,却已经很不少了,毕竟不少人家都是靠经商补贴生计的。纠结之余,就有人开口问道:“难不成了夏税秋粮之外,义店就不做粮食生意?”

“怎么可能!”汪孚林顿时笑了,他毫不在意别人发黑的脸色,用那种十万分诚恳的语气说,“我挂我的牌,人家要送上门来卖粮食,我总不成把人往外推?其实,就是我刚才说的,与其想要竭力多赚买入卖出中间的那些个差价,就在本地这一亩三分地上死命折腾,赚几个钱都要被人骂成是黑心奸商,而且还要彼此窝里斗,何妨把眼光看远一些?徽州商人在外地行商,那是各行各业的龙头,可留在本地的粮商却因为几个蝇头小利被人咒骂,不是笑话吗?”

“所以,大家说不应该两败俱伤,这一点,我完全同意。”

不用晓以利害,不用提条件,不用讨价还价,汪孚林竟是轻轻巧巧抛出了这样一句话,大多数粮商只觉得脑袋有些转不过来。然而,更让他们惊讶的是,汪孚林转瞬间又说出了另外一番让他们更摸不着头脑的话。

“南明先生此行郧阳上任之前,曾经对我说过,农乃国之本,然商何负于农?尤其是粮商,经营的更是百姓温饱必需品,所以分外重要。取利乃人之常情,但如何合理而有名声地取利呢?难道也和某些乡宦一样,非得在比如之前闹得沸沸扬扬的夏税丝绢案中争一个你死我活?”汪孚林毫不客气地把汪道昆这个杀手锏给祭了出来,然后就继续说道,“所以,我的意见是,六县粮商不如成立一个米业行会,合则两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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