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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朝谋生手册(266)

看到胡松奇在寒风中哆哆嗦嗦,却还要用得体的表情对来参加正祭的人说出应景的话,汪孚林暗自哂然。瞅见不远处,叶小胖正悄悄朝自己这边挤过来,还挤眉弄眼地冲着他拼命打眼色,他觑了个空子对汪道涵打了个招呼后,就冲着人招了招手。今天人多,找不到什么僻静的地方说话,但总算两拨人原本就离开得不远,所以很快还是凑到了一块。他瞪了金宝和秋枫一眼,还没来得及说话,秋枫就小声说道:“是柯先生和方先生带我们来的。”

按照汪孚林自己的想法,大冷天的,他带两个小家伙来受冻干嘛?有那心,他日后带他们去西园上一炷清香就行了,没必要带他们到这扎堆似的正祭招摇过市。然而,听到是两位师长之意,他就没什么话可说了,只能低声问三个小家伙说:“冷不冷?”

“有点儿。”叶小胖不比金宝和秋枫,这大冷天出门到这种空旷地带,还是第一次。他裹成了一个粽子似的,叶小胖犹如做贼似的东张西望,又压低声音说道:“娘和姐姐,还有小北姐都来了,车马停在龙川村里。爹让我问你,那个舒邦儒会不会来捣乱啊?”

“舒邦儒三个字也是你叫的。”汪孚林没好气地直接在叶小胖脑袋上重重敲了一下,“小心叫顺口之后,哪天说漏嘴露馅。他今天应该不会来的,几次三番当面斗法他都大败亏输,这次他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来这里兴风作浪?正祭的时候出不了事,正祭之后就难说了,你们什么都不用管,只等着看热闹就行了。金宝,秋枫,你们也是一样,紧紧跟着方先生和柯先生。”

程乃轩则是拇指和食指碰在一起,伸出三根手指头,对汪孚林做了个万事具备的手势,这才嘿然笑道:“就看人家跳不跳圈套。”

汪小官人如今是徽州一府六县的名人,不知道多少人关注他这边,金宝和秋枫也有不少人认识,而叶小胖那招牌的身材,以及昨天跟着叶县尊去大总督坊参加过初祭,自然也有很多人认识。所以,看到几个人犹如一家人似的,不少人的心里都转着各种八卦。

等到接下来祭拜正式开始,黑压压的人轮流跟着进祖茔拜祭,自然就不像之前那样还能有些轻松的气氛了。如沈明臣这样写过孤愤集的大诗人,祭文根本就不用照着读,他烧了祭文之后,跪坐坟茔之前,泪流满面,悲声诵念,声声泣血。就连胡松奇这个胡宗宪的亲生儿子去劝说,都不见他有任何停歇的迹象。最后,竟还是何心隐大步上前,一巴掌重重拍在了沈明臣的肩头。

“嚎啕大哭,妇人之长而已,又有什么用?胡部堂功过至今尚未有个公道评论,哭过之后,呼吁朝中有识之士奋起抗争,这才是正理!”

尽管当初给徐阶出主意倒严的人,就有何心隐一个,而且他对胡宗宪的很多行径看不惯,但这并不代表他就对胡宗宪的死一点意见都没有。他回转身看着众人,沉声说道:“今天有这么多人齐齐祭拜胡公,足可见正道不孤,人间自有是非公道!我前日才刚刚赶到徽州,没能参加初祭,但却在住店期间,听到了两句近来流传的诗句。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愿与各位贤达共勉!”

第二三八章 炮轰群小

因为沾了汪道昆的光,汪孚林的排列序位相当靠前,因此当何心隐那几乎等同于暴喝的声音传入耳中,他忍不住瞪大了眼睛。

那是岁考的时候他用在策问结尾的……怎么至于何心隐刚到徽州就听说了?

面对那些意味深长投注到自己身上的目光,汪孚林一面保持淡定,心里却已经剧烈翻腾开了,却不防旁边有人拉了拉他的袖子,见是叶小胖似乎想要说话,他就稍稍矮了矮身子,偏了偏头。可听到叶小胖说出来的话,他却顿时更瞠目结舌了。因为叶小胖赫然说的是:“是我爹得知这次名士云集,特意嘱咐了赵五爷他们,在各处歇家客栈,把你那两句诗张扬得到处都是。我爹说,此次名流众多,让人知道我歙县有少年英杰,岂不快哉?”

都说了不是我写的,是宋朝的林大人写的!叶大炮你干嘛把大炮放我身上来了!

汪孚林实在有些纠结。本来,胡松奇这边是他联络的,此事未必就会张扬出去,胡松奇自己还要脸面,汪应蛟和程任卿周文则不是多嘴的人,至于许老太爷作为这次的召集方,在他的强烈要求下,就更加不会轻易暴露他在其中的作用了。可是,被何心隐这样当众一宣扬,回头舒邦儒这样的有心人再推波助澜,谁还会不知道?幸亏他早已严正声明,这首诗是宋朝的林大人写的,否则他非得被某些人给惦记上不可!

奈何振臂一呼的何心隐,却并未在意那个牵涉其中的小秀才是什么态度。他甚至不在乎自己在主流圈子,甚至在王学泰州学派也是个离经叛道的人,却是继续说道:“胡公今日便已经是去世五周年了,以他抗倭之功,闲居乡里却依旧有人不肯放过,罗织罪名,甚至辱及家人,实在是我士林之痛!好在苍天有眼,当初的幕后指使者已经赋闲回家,抢占的无数民田也已经发还,儿孙自有其罪,弹劾他的陆凤仪也早已黜落为民,当初辱他家眷,封其家门的何东序,自己也因为几桩刑狱而左迁,至今还被徽州人唾骂!”

汪孚林已经货真价实目瞪口呆了。何心隐的战斗力竟然这么强大,矛头竟然直指被高拱和海瑞不用商量的默契就整得几乎死去活来的徐阶!至于那个弹劾胡宗宪的陆凤仪……他倒是真的第一次知道,此人竟然在成功做了这么一件大事后,还被贬为平民了。至于何东序,这几天这位前任徽州知府又被人翻了旧账,所以说,做人不要太过分,这话真的一点都不假。

就连曾经奔走京师为胡宗宪活动的茅坤,就连曾经在东南一带四处找人为胡宗宪翻案的沈明臣,这会儿也全都被何心隐今天这突然一招而吓着了。这话如果是徐渭徐文长来说,他们不会有任何惊讶,毕竟那是和胡宗宪最最相得的幕僚,可何心隐……何心隐在胡宗宪幕府的时间并不是最长的,而且据说还曾经拍桌子翻过脸,这次是吃了炸药了?

从汪孚林的方向,当然看不见苏夫人和叶明月小北。今天正祭这种日子,虽也有妇人们想参加,但得等前头那些男人离开才可能。所以,小北早先就偷偷又回了一次龙川村,找到了一个不易被人发现,又靠近胡家祖茔的地方。此时此刻,听到何心隐竟是当众说出了那样的话,她只觉得又激动,又欢喜,紧紧搀着苏夫人的胳膊,声音颤抖地说道:“夫人,那就是何先生。他从前和徐先生一样,敢对我爹拍桌子的,脾气大得很!”

“我知道,他还亲自杀过倭寇!”

何心隐同样是名满东南的人物,但不仅仅在于他的文名,而且还因为他的侠名,此时此刻,同样听得心情激荡的苏夫人便点点头道:“都说闻名不如见面,今天一见,果然是不负侠名。只不过,他今天这一说,固然群情激奋,但只怕要多出很多不是来。”

叶明月见小北有些愕然,便低声解释道:“徐阁老虽说已经罢相回家了,但朝中党羽门生很多,否则海抚院也不会因为办了一个他而在南直隶举步维艰。至于陆凤仪何东序,在徽州固然是被人深恶痛绝,但在外头却还是有很多人同情他的。尤其是陆凤仪,被罢官为民后,屡屡被本管地方官举荐为贤才。”

小北这才醒悟过来。她有些担忧地往何心隐的方向看去,忍不住低声呢喃道:“何先生难道就没想到,这话要是传开来,很多人都会恨他……”

汪孚林这时候在想的,也同样是这个问题。所以,当发现何心隐还有继续发飙的迹象之后,他甚至不得不考虑,自己这个小字辈是否要在这个时候站出来阻止——尽管他根本没想到该如何阻止。好在,他终于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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