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明朝谋生手册(283)

因此,汪尚宣一进来,他就劈头盖脸地训道:“秋粮的事情你还有胆子去管?不管你是自己有心,还是有人撺掇,全都给我消停一些。你不要名声,我还要名声,竦川汪氏也要名声!”

汪尚宣被骂得满脸通红,然而,他在长兄面前一贯抬不起头,到现在汪幼旻还躺在这里养伤,由不得他不忍气吞声。更何况,乍然得到的这个消息实在是太过紧迫,因此,他不得不整理了一下表情和心情,陪着小心地说道:“大哥,我哪有这气性再去掺和秋粮那档子事。可虎无伤人意,人有害虎心,这次是人家欺上头来了!也不知道是县衙户房那个黑心黑肺的人,硬是从咱们竦川汪氏的账上查出几笔亏欠来,虽说就几百两银子,可实在是欺人太甚!”

汪尚宁登时瞳孔猛地一缩。官宦人家免赋税的官场潜规则,这是由来已久的,所以,就连罢官后已经死在天牢中的胡宗宪,其家族都有继任县令在赋税上给予优免保护,如果不是被王汝正硬生生揭破,也不至于闹得胡家非要卖园子来填补。至于他,他被罢官是真的,可进士出身还在,哪怕年纪大了,运气好还能再出仕,既然如此,歙县户房怎就敢如此胆大妄为,查他汪家的帐?

可他才刚刚霍然站起身,随即突然想起什么,锐利的眼神一下子落在了汪尚宣身上:“除了本家的赋役优免,你没有动过其他的手脚?”

见汪尚宣面色有些不太自然,汪尚宁只觉得气不打一处来,厉声喝道:“别忘了幼旻已经被革了生员的功名,严格说来,你家里可少了两丁两石的赋役优免。而且你不过是个监生,要是你真的又做出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来,别怪我到时候也学你壮士断腕!”

一大把年纪却被长兄这样狗血淋头地训斥,汪尚宣虽说面子上很挂不下来,可眼下不但要赔钱,还可能要搭上最后一点在人前的脸面,他哪里还顾得上在长兄面前的这点自尊心。他近乎哀求地说:“大哥,你还不知道我吗?我哪有那么大的胆量,而且我若是要收别人的钱,区区几百两又算得了什么,这分明是别人有意折辱咱们竦川汪氏。若是我就这样认了,日后焉知人家不会蹬鼻子上脸一个劲地作践咱们?大哥!”

见汪尚宣说着说着,竟是不要脸面地直接往地上跪去,汪尚宁顿时整张脸都青了。都已经是五十好几的人了,竟然还来这么一招一哭二闹,他怎会有这样一个弟弟?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隔了好一会儿方才冷淡地问道:“你想要我怎样?”

汪尚宣见总算是有了回应,心情顿时为之一松:“户房司吏刘会是叶县尊心腹,听说之前和族里那些老人和亲戚闹翻了。而且他现如今还不到二十就坐上了这个位子,下头也不知道多少人不服气他。只要大哥一句话,刘家族人一定会很乐意把这么个叛逆的小子革除出宗,到了那时候,他这个户房司吏还能做得下去?如此一来,户房司吏的位子就腾了出来,到时候只要……”

还不等汪尚宣把心里早就算计好的如意算盘给倒出来,书房外头又传来了敲门声,声音相当急促。汪尚宁立刻吩咐汪尚宣闭嘴,扬声问道:“何事?”

“老太爷,外头有人求见!”

汪尚宣顿时火冒三丈,可就在这时候,通报的书童又说出了一句让他大吃一惊的话:“是松明山汪小官人!”

书房里一下子呈现出死一般的寂静。松明山汪氏人口众多,但在外如此称呼而绝对不会被人误解的,却只有一个,那便是现如今名声在徽州府如日中天的汪孚林!一想到这么一个过了年才刚刚十五的少年给竦川汪氏造成的巨大损害,汪尚宣面色铁青,汪尚宁却也好不到哪里去。兄弟俩对视一眼,最终,汪尚宁用尽量平和的口气吩咐道:“去请大老爷见他。”

然而,门口在沉默了片刻之后,那书童却结结巴巴地说:“老太爷,可汪小官人……汪小官人求见的是您和三老太爷。”

如果求见的单单是自己也就算了,可竟然还有本来住在徽州府城的汪尚宣,汪尚宁哪里不知道,汪尚宣的行踪只怕完全在人家掌握之中。他沉吟片刻,最终离开书桌走到门口,一把拉开房门,见那书童脸上写满了迷惑和畏惧,他就头也不回地说:“走吧,去会会那位松明山汪小官人。”

汪尚宣虽说同样对汪孚林的突然来临大为意外,但心底深处却有一种说不出的恐慌。他还没能对刘会出手呢,汪孚林就主动找上门来,这是想要干什么?一路上,他尽力提醒自己这是在竦川汪家,不是在松明山,也不是在县城,汪孚林纵使强龙也压不过地头蛇,可是,等踏进见客的大厅,看到那个笑吟吟起身相迎的俊俏小秀才,他却仍然忍不住把拳头捏得咔咔作响。

就是这个看上去人畜无害的少年郎,害得他走到外头都抬不起头!

第二五三章 竦川汪氏带个头吧!

汪孚林只是笑眯眯地站在那里,便给了两个可以当自己祖父的老人沉重的压力。

他很有自知之明,自己的妖孽只是在于十几岁的外壳,三十岁的内心。哪怕有句话叫做宁负白头翁,莫欺少年穷,可少年的成长性在于未来,没人会觉得这么点年纪的少年会有多大的才干。所以,汪尚宁的目光最初被汪道昆牢牢牵制住,让他能够有打人一个猝不及防的好机会。而之后吃了那么一个大亏后,汪尚宁到底老奸巨猾,暂时偃旗息鼓了,打算积蓄实力来日再战,可汪尚宣却还傻傻地打那种歪主意,结果把汪家全都给带到了沟里。

所以,不是他强大,是敌人太轻敌。

但事到如今,至少这徽州境内,不会再有人因为他的年纪而轻视他了。正因为如此,即便对于已经跌到了谷底的竦川汪氏,他这次也是做足了功课和准备。此时此刻,他用无可挑剔的礼节见过这两位无论年纪还是资历上的前辈之后,这才重新落座。他没理会汪尚宣锐利得仿佛想在自己身上戳两个洞的目光,心平气和地对汪尚宁说道:“今日学生突然求见,也自知冒昧。无奈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所以不得不来。”

这样的废话不得不说,汪尚宁也不得不听。他用眼神制止了打算贸然发问的汪尚宣,沉声问道:“汪小官人是受叶县尊所托来的?”

“不,汪老太爷弄错了。”汪孚林摇了摇头,这才笑容可掬地说,“学生是受段府尊所托来的。”

歙县令叶钧耀,徽州知府段朝宗,这是完全不同的两个层级!尽管知府这种地方官看似上升通道狭窄,再往上要么没实权,要么进京去朝中给人打下手,但只要在任一天,那便是真正的灭门令尹,想当初胡宗宪家眷的下场便是最明显的。所以,不但汪尚宁,就连起头心中满满当当全都是愠怒和恼火的汪尚宣,也情不自禁坐直了身子。

汪孚林很满意这样一个狐假虎威的效果。他自己也保持着正襟危坐的姿态,不紧不慢地说道:“之前绩溪龙川胡家拖欠积年赋税一千五百两的事情,是我在胡松奇求上门之后,拿出银子为他了断的。尽管徽宁池太道王观察已经去职,但这件事还是一传十十传百,现在南京已经知道了。海抚院对于飞派民田赋税的事一向深恶痛绝,行文彻查,而且明折拜发,请求在整个南直隶彻查,杜绝今后官宦以及有功名的人欲求不满,肆无忌惮转嫁赋役于民家。”

此话一出,汪尚宁和汪尚宣便齐齐为之遽然色变。一直都有消息说海瑞这个应天巡抚要当不下去了,当不下去了,甚至有传言说海瑞自己也心灰意冷,不若刚上任时那样铁腕,可现在一听说海瑞来这么一招,这无疑是一闷棍扫向了众多南直隶的官宦缙绅!尤其是汪尚宣,他此时此刻连还算镇定的面色都维持不住了,还竭力用强硬的语气反问道:“这些和竦川汪氏有什么关系?”

上一篇:奸臣 下一篇:夙夜宫声(出书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