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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朝谋生手册(596)

到最后,这位什么都答不上来,年纪足有四十许的师爷忍不住冷笑道:“汪老爷对于这些陈规陋矩如此在意,莫非是想让程老爷一上任就革除这些弊政?”

“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

汪孚林不慌不忙地答了一句,这才环视众人道:“想当年海刚峰海公刚到淳安县之后,就曾经革除各种常例陋规六十八项,全都是胥吏从百姓手里抢钱的,随即又在打官司时一味偏向弱势,所以才被人称作是迂阔。在那些胥吏差役眼中,坏他们财路,便如同杀他们父母,轻易自然动不得。可若是一县之主心里有数,便可以通过这些陋规制约这些胥吏差役,而不至于为人所制。不可不废,不可尽废,却要尽知,蔡师爷认为是不是?”

蔡师爷被问得脸上涨得通红。他突然咬咬牙站起身来,言辞生硬地说:“我突然想起家中还有要事,程老爷这幕宾,我只怕是无能为力,先告辞了。”

见人竟然转身就走,程乃轩登时心头恼怒。这一表情变化立刻就被下头右手边第一位的刘师爷给看到了,当即说道:“程老爷还请不要见怪,这位蔡师爷是有名的风雅之人,平时当东主的要是与文人墨客交接往来,又或者接待县学教谕,府学教授,本县生儒,他是最适合的,但要说这种刑名钱谷,三班六房陈规陋矩,他却是一样都不知道,这一走,他只怕是把程老爷和汪老爷都当成了俗人。”

“要是去江南,带着这位蔡师爷风雅人,那倒也就算了。可河南安阳是什么地方?较之宋时的安阳只得一半大小,我粗略了解了一下,城池四周不过九里,总共四座城门,总人口不过七万,户数大约在八千多,教化都来不及,每年能出一个进士就顶天了,哪里有功夫说什么风雅?”

程乃轩说完就愤愤冷笑了两声,这才对剩下的四个人说,“我实话告诉诸位,今天我请了好友汪世卿过来,就是想让他帮我掌眼。他在歙县的时候,赋役刑名都有所涉猎,若非他也是今科进士,每年一千两银子我直接绑了人走。各位还请不用怀着藏拙的心思,我年轻资浅,如今要出为县令,不嫌人多,只怕人少不足以面面俱到,还请诸位尽管展露所能。”

有程乃轩这话,又替汪孚林大大做了一通宣传,剩下三个还没敲定的师爷当然就再无他心,你一言我一语,说起了从前当师爷的种种政绩。汪孚林间或挑点刺,同时把歙县遇到的种种赋役又或者刑名问题,乃至于在给各级衙门行文时的种种注意事项,全都拿出来“请教”,更确切地说是考问,最终,他帮程乃轩又挑了两位师爷。至于剩下的那位,他也本着绝不浪费的原则,笑着说道:“桂师爷如若暂时没有东家,可否屈就在我那儿待一阵子,也好请教。”

这位对于县衙实务好像不那么精通,但可贵的是,年轻的时候竟然曾经干过户部的吏员,后来虽说因为家里丧事丢了位子,但在钱谷事务上还是有点造诣的。

桂师爷正是之前程乃轩在马师爷之外接触过的另外一位钱谷师爷,知道程乃轩在马师爷之外挑中的另外那两位是其岳父许国推荐的,他原本已经有些失望,毕竟汪孚林自己看着就对赋役和刑名颇有造诣,看样子以后也不需要他。因此骤然得到这样的邀请,他先是一愣,随即立刻满口答应。这下子宾主尽欢,程乃轩和众人一一约定了登门礼聘的时间,算是给他们大大的面子,而汪孚林则和桂师爷约好,请其来日到汪道昆那儿相见。

等送走其他这些人之后,程乃轩大大伸了个懒腰,总算是如释重负。他却没想到,这五个师爷并非人人嘴紧,尤其是那个不忿丢了面子的蔡师爷,更是将今天选聘师爷的经过四处张扬,而其他几个中选的被牵扯进去,少不得要对推荐自己的人讲清楚经过。如此一来,三甲传胪汪孚林竟然深通刑名赋役这种杂学,一时间竟是不胫而走。等这样的风声重新传回汪道昆耳中,这位兵部侍郎忍不住当着谭纶的面骂了一句少有的粗话。

紧跟着,汪道昆又恨铁不成钢地骂道:“这小子就不知道收敛一点?他如此招摇,要是别人以此为据,推荐他去牧守一县又或者一州呢?亏他之前还在子理兄面前说什么没把握治理好一县之地。”

“我们都是当过地方官的,知道这其中奥妙。你既然说世卿曾经当过他岳父半个师爷,他当然更清楚说和做不一样,可那些只在朝中兜兜转转,压根没看到天下民生疾苦,却又喜欢在背后算计人的却不一样,只会据此认为决不能放他地方官,让他能够一展所长。”谭纶看着桌上汪道昆之前还得意洋洋炫耀给自己看的那些读书笔记,都是汪孚林看了汪道昆之前那些手札文稿后记下的,又笑着说道,“你放心,我会在首辅面前给世卿再上点眼药。”

谭纶所谓的上点眼药,就是在前去内阁商讨了之前戚继光上的练兵以及边墙修葺的题本之后,直接把汪孚林给朋友选师爷的这件事当笑话说了。尽管这是六部堂官郎官都听说过的话题,可往首辅面前传这个,别说中书舍人们没一个敢的,就连大佬们也多半不至于如此莽撞。笑话说完之后,谭纶就只见张居正眉头拧得紧紧的,问出来的正是他很期待张居正问的问题。

“这样鸡毛蒜皮的小事,竟然会在外疯传?”

“是啊,据说是那位最好风雅的蔡师爷不忿俗人得选,他这个雅人反而落选,所以四处宣扬。其他几个入选的师爷有人和他打嘴仗,事情就闹大了,可怎么也不至于朝中都有人传这种闲话。不过据说那个程乃轩已经带人离京去安阳上任了,他有一句话我倒觉得不错,安阳不过是方圆九里的小城,教化都来不及,每年能出一个进士就顶天了,哪里有功夫说什么风雅?”

张居正听到这里,一张脸微微沉了沉,继而就若无其事地问道:“子理,你觉得如今每年天下各府县取中的生员数量,是不是多了些?”

就是朝廷太宽厚,这些年录取的秀才太多,才让那些人不好好读书,一天到晚就知道游手好闲,高谈阔论!

谭纶没想到张居正突然拐到这么一个话题,愣了一愣后便字斟句酌地说:“国朝素来优待儒生,这生员最初只有廪生,后来多了增广生,附生,确实是越来越多了。”

张居正不置可否,就仿佛只是一时兴起提到这个问题似的。他当然不会特意去嘱咐一个进士的安置问题,所以许国之前对程乃轩出任安阳县令的猜测只是臆测,而眼下也是一样。他词锋一转,淡淡地说道:“那个蔡某人不过区区秀才,若能通晓刑名钱谷,好好当个师爷辅佐幕主也就罢了,偏偏还以风雅自居,真以为是什么名士?此等人长留京师,无事生非,败坏纲纪!”

第五一八章 诗剑风流,岳父进京

尽管张居正对于谭纶的笑话,只是随口问了几个问题,然后说了这么几句评价,但内阁直房不比张府私宅,张府自然没人敢往外传那些主人家的只言片语,而中书舍人们哪怕都受过特殊的保密教育,但那些并不牵涉到军国大事的话,总免不了要对各自的亲朋好友传。再加上如今的司礼监掌印太监冯保也在内阁安插有私人,所以,张居正和谭纶的这次公事之后附带笑话的会面,很快就在种种高层人士中间传开了。

毫无疑问,这就是张居正的态度!

因此,当某个倒霉的蔡某人好端端呆在屋子里,结果发现锦衣校尉闯了进来时,差点没吓得魂不附体。读书人在某种程度上是最死硬最赖皮的,但那得看是面对什么样的对手,自己又处在什么样的地位。蔡师爷前半生做过的那些事情,一桩桩一件件都被翻了出来,以至于当他收拾铺盖行头狼狈出京的时候,心里的委屈恰是别提了。在他看来,不过是在外说了两句气话,这就把锦衣卫给招惹了出来,难不成那两个少年不止是进士,还是什么天潢贵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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