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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朝谋生手册(761)

“唐末黄巢之乱,一路烧杀抢掠,但凡地名为黄者,则可以放过,因此唐末到我大明中期,篁墩一直都叫做黄墩。直到程敏政公时,方才把篁墩之名重新改了回来。而朝中更曾有丘浚和谢迁两位阁老先后以篁墩为名赋诗题记。”

身为徽州人,汪孚林对于篁墩两个字当然不陌生。更何况,程乃轩一家虽说是住在歙县城内黄家坞,但往上追根溯源,却也是出自篁墩程氏,他就更加不会不了解了。篁墩乃是整个徽州府宗族文化的中心,相传历史可以追溯到一千五百年前,而那里也不仅仅是徽州一府六县的程氏发源地,更有其他十几个姓氏也视那里为发源地。永嘉之乱、黄巢之乱、靖康之难,也不知道多少周边大姓潜入,尤以黄巢之乱时蜂拥而入的大族最多。

就连汪氏,唐末也有很多支族迁入篁墩避难,等到时过境迁方才重新迁回故地。只不过,程氏问得古怪,秋枫答得更是引申开去,这让他有些不大好的预感。

秋程氏没想到秋枫侃侃而谈,对程氏颇多赞誉,有些刻板的脸上分明缓和了下来。她微微颔首,这才继续说道:“新安十姓九汪,但修新安名族志时,虽则说是姓氏不分前后,程氏却从来都在首位。我一个寡妇,又只是竦口程氏支族,并没有什么因此自矜的意思,问程氏源流,也只是希望汪老爷和吴老爷口中的秋相公,是个能读书,也能记住新安那些名族起源的人。”

这话就很清楚地表达出了某些意思。听到这里,汪孚林不由得皱了皱眉,可还不等他开口说话,秋枫就抢着说道:“老夫人,为人需得饮水思源,不能数典忘祖,这道理我当然知道。但我更知道,血浓于水固然是对的,但世上真情比血缘更加重要。徽州府各地读书蔚然成风,所以从前家中穷苦,我并不指望能入学堂,只能利用一切机会跟人认识了几个字,后来便在歙县学宫紫阳书院打杂期间学了不少东西。我省吃俭用,所有工钱都拿回了家,几乎也不用家里一分钱,纵使而后被卖,我虽说心有不甘,也并未真的怨恨家中父母。”

“可他们千不该万不该,已经拿了我的卖身钱,却还希望我在老师身边借着便利,给他们送回去更多的钱,甚至老师的仇人不过是给了他们几个钱,他们便要挟我去刺探消息。孟子尚且有云,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那又何况父子?若是之前汪老爷和舅老爷所提之事老夫人不愿意,那还请不要勉强。老师一片苦心,只不过是不想让我成为所谓家人的摇钱树而已。大不了我今后不再考功名,离开徽州府游学天下!”

“秋枫。”

汪孚林听到秋枫不知不觉声音便大了起来,知道这小子性子发作,当即喝了一声。见秋枫顿时闭上嘴巴,低头不再吭声,他不由得想起从前的旧事。那时候秋枫才刚跟了自己,就因为和金宝的遭遇类似,结果却不同,于是相当偏激,一度被人当成了是自己身边最大的突破点,一次两次全都找准了这小子当成突破口,拿出了非常大的诱惑。幸亏秋枫关键时刻终于把住了,没有做出错误的选择,这些年也都表现得越发沉稳。

可眼下看来,沉稳那是给人看的,关键时刻却还是沉不住气!

因此,见秋程氏站在那里默不做声,他对于今次竦口之行也有些不大看好,见金宝悄悄拉住了满脸不忿的叶小胖,小北则是正在对吴天保低声说什么,他当下便温和地对秋程氏说道:“秋枫年少,说话是有些直接,但话糙理不糙。他读书进学,都是和我家小舅子以及养子一起,说实在的,我只是不想让好端端一个少年给贪得无厌的家人给毁了。我一向觉得,凭借生恩要挟的人,不是亲人是仇人。老夫人若是真对他弃家不顾有看法,那这件事就算了吧。”

秋枫心里也知道今天这件事是之前汪道蕴和吴天保特意替自己奔波办成的,一想到自己的事居然要劳烦到汪孚林的父亲和舅舅,眼下却又显然有这样的波折,他心里甭提多难受了。所以,要是汪孚林喝止自己之后骂他一顿,兴许他心里还会好受一些,可谁曾想汪孚林竟然还帮他说了这么一番话!那一瞬间,他只觉得眼睛酸涩,差点掉下泪来。

秋程氏见汪孚林拱了拱手,随即叫上其他人,一副就要打道回府的样子,她忍不住有些始料不及。这时候,却还是吴天保忍不住一跺脚叫住其他人,快步走到她跟前说:“程大姑,我知道你一向就是个端方的人,在秋家的时候伺候公婆相夫教子,一丝不苟,回到这竦口,你外甥还有几个孙外甥也都很尊重你,可那些事情的前因后果,我和妹夫都对你说得清清楚楚,你要不愿你为何不早说?若不是有诚意,我这外甥何至于一家子全都出来为秋枫认亲?”

被吴天保这番话一说,秋程氏的脸上不禁有几分不自然。她细细再审视对面那些人,见除却后头三五个类似随从服色的汉子之外,秋枫身边是两个正在安慰他的少年,看样子应该是前任徽宁道叶家大少爷和汪孚林的养子,而汪孚林身边那个年轻人,虽说乍一看是男生女相,但仔细看分明是女子,也就是说,这确实是一家子倾巢出动替秋枫来认亲的。她沉默了好一会儿,见吴天保叹了一口气转身要走,这才低声说道:“我只是听说,他是富贵忘亲……”

“听说?”

汪孚林耳尖,一下子捕捉到了一个敏感词,立时转过身来。而吴天保被外甥这一提醒,也立时开口问道:“程大姑,你可以到歙县城里去打听打听,我家秋枫的人品学问谁能挑出半个字来?更何况,他的卖身契当初还是我这外甥还的,说得不好听一点,原本就跟那明明不穷却要卖儿子的爹娘没关系,他怎么富贵忘亲了?一个附学的生员能有钱?为了他读书,汪家倒贴进去多少钱,到谁嘴里就变成他大富大贵了?”

吴天保虽说是老实人,可这老实人一急起来连珠炮似的丢出来的问题,却更加有说服力。至少这会儿秋程氏就更加犹豫了起来,到最后便苦笑道:“是后头竦川汪氏三老太爷,他也不知道打哪听说我要立一个嗣孙,所以特意来过好几回。”

“所以这一来二去,老夫人才留了个不好的印象?”汪孚林眼中厉芒一闪,随即若无其事地说道,“不过也没什么,强扭的瓜不甜,这事就算了吧。舅舅,正好我还有点事想找竦川汪氏的人聊聊,来都来了,我们大家就去那边坐坐,顺便叨扰一碗茶喝。”

秋程氏根本来不及说话,就只见汪孚林把吴天保给拉了过去,冲着自己很有礼貌地颔首一笑,继而叫上家人以及随从,就这么上马离去了。她只看到那个本来有很大可能成为自己嗣孙的秋枫上马之后,还回头看了她一眼,继而微微欠了欠身,随即就跟着其他人消失在了她的视线。

直到人都走了,秋程氏方才如梦初醒,一下子扶着程氏宗祠的墙,心里涌出了无限的后悔。她也并不是全都相信了竦川汪氏那位三老太爷的话,只是想试探试探,别到时候千辛万苦立了个嗣孙,到时候等她死了,儿子却连个扫墓祭拜的人都没有。可如今从人家的态度看起来,似乎她刚刚那冷淡生硬的做法,硬生生让一桩好事给变成了坏事。想到这里,她立时转身就走。

虽说夫家那些亲戚几乎没个好的,但竦口程氏却不一样,想当初秋程氏的外甥得知寡居的姑母在夫族那边住不下去,回了家乡,硬是把人接到家里同住,甚至还要求家中子女都要尊重这位姑太太。故而此时秋程氏一回到家里,便立刻找到了外甥,将刚刚在程氏宗祠外见到汪孚林一行人的经过原原本本细说了一遍。结果,她就只见一贯对自己言听计从的外甥气急败坏一跺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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