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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朝谋生手册(784)

更何况,如果以左右来算,王氏泰州学派是偏右的,而且其中多有道家思想,讲的是安身立本,顺情从欲。浙中派的王畿却是偏左的,眼下他听着王畿讲的这一套,简直比自由主义更自由主义,他就有些明白为何张居正要禁止讲学了。

张居正作为朝廷的代表,推崇的是洪武年间严刑峻法的那一套,希望把官民全都束缚在框框架架中,哪里容得下鼓吹自然主义和放任主义的这种异端邪说?他甚至寻思着要不要事后提醒一下何心隐,请其和王畿一样都暂时偃旗息鼓,不要这么四处讲学,可想想这种上了年纪的全都最固执,他唯有在心里快速盘算一会儿该怎么说。

好在这一趟讲学并不难捱,王畿不是一味照本宣科,而是和后世那些大人物跑到学校做演讲一样,肚子里有货,说出口不慌,旁征博引,有时候还会讲个笑话。又或者拿出自己几十年来见过的某些趣事作为旁证,整整一个时辰的讲学愣是跌宕起伏精彩纷呈。直到王畿终于告一段落,汪孚林就只听背后传来了此起彼伏的问题,显然学子们极其踊跃,对这么一位王守仁嫡传弟子非常崇拜敬重。

要知道,如今泰州学派的泰斗如罗汝芳、何心隐等人,全都是王学再传弟子,如王畿这样曾经拜在王守仁门下却还活着的已经基本没了,更何况王畿还是独创一派。而且,书院和官学不一样,一部分的学生固然还是想着科场告捷,金榜题名,但也有一部分学生是纯粹冲着精研学问去的,对于功名之类的东西看得很淡。

当一堂课终于完全结束,王畿拄着拐杖离座而起,缓缓下台的时候,庞府尊和这濂溪书院的徐山长慌忙一同上去搀扶了一把。而第一排的众多人也都一一站起身来。因为汪孚林和何心隐的位子隔开了好几个人,直到这退场的时候,两人才真正近距离打了个照面,却还是没机会说上一句话。而今日聚集来听讲学的学生们就没有一个先起身退场的,全都坐在那目送,于是,汪孚林就在再次经过陈家兄弟座位边上的时候低声捎了一句话。

“一会儿别走开,我去你们的号房找你们。”

陈洪昌和陈炳昌还来不及说话,就只见汪孚林已经随着那些大人物出去了,顿时面面相觑。虽说这会儿周遭有不少羡慕嫉妒恨的目光,也有极个别有志于官场的同窗想要上来拉关系,但陈炳昌还是立刻回过神来,拉着哥哥迅速离开,直到已经远远离开讲堂,他才松开手,却发现陈洪昌有些失魂落魄的。

“那竟然是新任广东巡按御史,分明和我差不多的年纪……小弟,你说那天和我们同桌那个被叫做世伯的人是谁?”

“我不知道。”陈炳昌也一样脑袋晕乎乎的,摇了摇头后就小声说道,“不过汪巡按都已经说了,我们回房等他吧。”

“就不知道他们去了哪,按照道理,总不该让他亲自到号房找我们,而是该我们去等候他的。”陈洪昌轻声嘀咕了一句,终究还是架不住今天让室友刘贤吃了个哑巴亏的兴奋,嘿然笑道,“刘贤平时就知道欺负我们外乡人,当面一套背后一套,这次居然欺负到汪巡按头上去了,我看他还怎么有脸在这濂溪书院立足!”

另一边,汪孚林正在和书院学子们眼中的大人物周旋。得知上任巡按石御史一步都没踏入过濂溪书院之后,他就知道,今天自己答应庞府尊来这里着实是有些莽撞了,毕竟,这和朝廷如今的整饬学政疏相左,哪怕濂溪书院有半官方性质,只要不是真正的官学,毕竟招人忌讳。但来都来了,他也没什么好后悔的,但徐山长热情相邀他来讲学,他却立刻想都不想就回绝了,用的借口都是现成的,年少侥幸考中进士,哪敢和各位贤达并肩?

开什么玩笑,让他给这些求知若渴的学子们讲什么,经世致用,人情练达?

庞府尊却还在旁边试图帮腔——他自己也是在罗汝芳门下听过课的弟子,哪怕不怎么有名,可凭着是知府,却也来濂溪书院讲过课,所以在张居正那整饬学政疏的强大压力下,也颇为希望再拉上一个人作掩护,尤其是汪孚林这样看上去背景颇雄厚的。然而,别说汪孚林死活不同意,就连王畿竟也打岔道:“对了,小汪巡按刚刚和人似乎在争吵,说的那交接匪类到底是什么意思?”

汪孚林想到陈家兄弟那同学,顿时心头一动,再加上这是一个天然的借口,因此他故意笑道:“是我前几日偶尔在一家小食肆中结交的两个朋友与人争执,我也觉得奇怪,正想去问问。要是龙溪先生不介意,我先告退去见见他们,一会再来对您讲一讲?”

“好好,你先去,一会儿再来见我这老头子。”王畿仿佛想都不想就点了点头,等到汪孚林告辞离去,他又借口有些累了,使得庞府尊徐山长这些客人不得不一块告辞离去。直到人都走了,他方才对何心隐说道,“这就是你的关门小弟子?”

何心隐却干笑道:“就只教了一个月剑术,哪里有什么师生名分。”

“吕光午可不是这么对我说的,他还说那是他小师弟呢。”王畿说到这里,这才摸着胡须道,“我倒还很好奇他一会儿过来,会给我说什么故事。”

此时此刻,再度走在濂溪书院中的汪孚林,哪怕还是同样装束,却领受到了集体注目礼的待遇,耳朵还能听到不少窃窃私语。他目不斜视若无其事地径直找到了陈家兄弟的号房,可就在预备敲门的时候,他就听到里头传来了一个有些熟悉的声音。

“陈二,之前你把那妖女藏在书院的事情,别人不知道,我可清清楚楚!”

第六六五章 妖女?瑶女?

妖女?

汪孚林只觉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眼下是现实版大明朝,不是武侠版大明朝吧?哪来的妖女?可是,等到他听到下一句话,立刻就明白了过来。

“泷水县的那些瑶人反叛,肆虐各乡,你知道他们杀了多少人?你救那个瑶女,可你知不知道她的族人杀了多少人?你知不知道这些年的瑶乱,广东十府全都深受其害,苦不堪言,而为了平定他们闹出来的大乱子,广东十府要加派多少军费?”

原来是瑶女,不是妖女……

汪孚林终于弄明白那两个字的意思,同时也明白了刚刚别人口中的交接匪类是什么意思,当下就直接敲响了门。可这一次,屋子里都安静下来足足老半晌,方才有人拉开了门,却是陈洪昌。这位当哥哥的再没有之前看着痛恨的人吃瘪的快意,反而在发现来的真是汪孚林时,脸上还流露出几分惊惶,张了张嘴仿佛要说什么,可当听到汪孚林开口说出了一句话时,他登时颓然低下了头。

“我在外头都听到了。”

一进屋子,汪孚林就发现,除了陈家兄弟之外,这会儿对应着这间号房里的六张床,恰是六个人都在。很显然,之前在讲堂硬是要挤兑陈家兄弟让座位的那个室友以及另外三人是一拨,陈家兄弟是一拨。见那人脸上分明流露出恶意的冷笑,他便冲着脸色苍白的陈炳昌说:“陈小弟,正好龙溪先生对之前那抢座位的争端很感兴趣,你们刚刚又说到什么瑶女,你和你大哥跟我一块去见龙溪先生吧,我也想听听,到底怎么回事。”

陈炳昌没想到汪孚林的口气还是和之前一样温和,一度凉了半截的心终于有了几分热乎气。见陈洪昌又惊又喜地慌忙冲着自己招了招手,他咬咬牙就站起身来上前,可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被哥哥给一把拽了出门。可迈出门槛的一刹那,他就听到汪孚林又开了口。

“既是同窗,又是同一个号房,将来你们又不会参加同一个地方的乡试,谈不上竞争对手,何必非要如此敌意?哪怕别人做错了事情,提醒也好,当头棒喝也罢,总好过先是仗势欺人,而后发现踢到了铁板,又在背后玩弄这种诡谲伎俩?濂溪书院乃是读书人云集的地方,是让你们好好读书求学的,不是耍弄这种小手段的。我言尽于此,好自为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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