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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朝谋生手册(844)

然而,旁人怎么想,潘二老爷才不会去管。自从长兄被父亲撵跑之后,他仗着家里母亲拿捏住了父亲,只在父亲面前卖乖装傻,到了外头便花天酒地什么事都敢做,偏偏潘老太爷对他这个老来子尤其爱宠,哪怕他把木讷无趣的妻子给关进佛堂吃斋念佛,自己左一个右一个小妾纳进门,现如今房里有七位姨娘,至于那些没名分的丫头更是收用了不知道多少,却压根没人敢说半个字。

如今身后那家芳菲院里的头牌扶柳是他的新相好,正是如胶似漆的时候,他从昨日傍晚到此,一直流连到此时方才恋恋不舍地离开,却不想正好见到了徐秀才。这会儿见面前这一行人停下,徐秀才那脸上分明惊惧万分,潘二老爷又扫了一眼其他人,心里自以为知道了是怎么回事,当即嘿然笑了。

“没想到你都灰溜溜回乡这么多年了,还有人敢雇请你。他也不到这广州城里城外去打听打听,你徐丹旺的名声都烂大街了!身为秀才,却去和佛郎机人勾勾搭搭,还找了份给人当通事的活。可你好端端当你的通事也就算了,却还不要脸地勾引雇主家已经出嫁的小姐!啧,要不是之前正值两任提学交接的时候,你以为自己这功名还保得住?”

徐秀才一张脸已经变成了煞白。大庭广众之下,这一桩他最想忘记的事情被人残忍捅破,他仿佛能够察觉到四面八方无数道目光都集中在了自己身上,仿佛能察觉到人们在那指指点点笑话不已,仿佛能察觉到汪孚林那打量的目光中分明带着疑虑和深深的嫌恶。那一瞬间,如果可以,他恨不得跳下马背径直冲上前去,和人拼一个你死我活。

凭什么你们潘家的内斗要祸及我一个外人?

然而,心里这么想,徐秀才那仅存的一丝理智却告诉他,万万不能冲动。要知道,他的妻儿如今托庇于岳家,万一他拼起命来,到时候潘家斩尽杀绝,他岂不是要祸延妻儿?于是,他只能狠狠咬紧牙关,只希望潘二老爷出够气之后能够快点走,更希望一会儿身边这些起头仿佛挺看重他的人能够给他一点面子,至少能够让他主动找借口请辞。

而潘二老爷趾高气昂揭破了徐秀才的老底,见人浑身颤抖,脸色发白,而大街上那些指指戳戳的围观人等已经很多了,他自是自鸣得意,虽说自小纨绔,但亲生母亲成日里耳提面命,他还至少知道,眼下正是潘家家主之位易主的关键时刻。要出气那就得捡软柿子捏,若是无缘无故和雇请徐秀才的人结仇,万一人家背景后台非常硬,他踢到铁板就没意思了。

汪孚林一直到四面八方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的看客,这才眉头一挑,仿佛很感兴趣地问道:“你说这徐生勾引雇主家的小姐,那是怎么一回事?”

此话一出,以为对方也改了主意,潘二老爷一下子兴致高昂了起来。他对并非一母同胞所出的兄长和姐姐非但没什么感情,反而把人当成眼中钉肉中刺,长兄固然赶走了,可姐姐却在几乎必死无疑的情况下取得了夫家的信任,最后和潘家断绝了关系,这一直都是他相当耿耿于怀的一根刺。既然是汪孚林主动问的,他又见四周围观者非常不少,顿时觉得这是煽风点火,重提旧事的好机会。

“啧啧,看来这位公子还真是被徐丹旺三言两语给骗了过去,都不知道他做了什么事情!这徐丹旺本来是个秀才,却不好好读圣贤书,而是去佛郎机人那边跟着那些传教士胡混一气,还给佛郎机人和商家做通事。正巧我们潘家当时出了点事情,我那个姐姐也不顾自己是一介女流,竟是女扮男装,也想到濠镜那地方掺一脚,就雇请了这家伙。结果有道是干柴配烈火……”

“你住口……潘二,你不要血口喷人!”

此时此刻,徐秀才终于忍不住了,他几乎是连滚带爬下了马背,随即踉踉跄跄冲着潘二老爷冲了过去,却被潘二老爷的两个随从死死拦住。百无一用是书生,尽管在乡间寓居的时候,他曾经无数次哀叹过这一点,可哪一次都不如这一次让他觉得万念俱灰。偏偏这时候,潘二老爷还在那唾沫星子乱飞,继续胡扯他那些子虚乌有的丑事,以至于他简直觉得浑身鲜血逆流,额头青筋都快爆裂了开来。

就在他死命前进,却仍是在两个潘家家丁的推搡下步步后退的时候,他突然觉得后背仿佛撞到了什么。他才一回头,就看到了一张满脸横肉的面孔,愕然之后方才认出,这就是汪孚林的随从之一,好像叫刘勃,手底下功夫很硬,之前付老头意图挟持陈炳昌不成却被汪孚林解救,刘勃事后把付老头收拾得很惨。可之前人家对自己这个秀才挺客气,现在他就一点把握都没有。本能地认为对方不是伸手扶住自己的肩膀,避免他摔倒,而是准备扭送他去官府。

可偏偏就在他完全心灰意冷之际,却听到一而再再而三对他悲惨过去好奇得过了头的汪孚林笑了一声:“身为血亲,竟然在大庭广众之下把自己姐姐的所谓‘风流韵事’吹得天花乱坠,我走南闯北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见识,真新鲜!”

潘二老爷正说得兴起,听到这话时,方才心里猛地咯噔一下,意识到自己是得意忘形了。然而,还不等他开口设法补救,却发现汪孚林又慢条斯理地说:“富家大户为了争产,做什么事情都不奇怪,所以,赶走兄长,说姐姐不守妇道,这原本也不算什么。只不过,要指摘别人,首先自己要行得正做得直。打个比方,自家老爷子躺在床上正气息奄奄的时候,身为人子却逛青楼,喝花酒,当街却还诋毁自己的姐姐,对人家一个秀才横加污蔑乱泼脏水,四周各位不妨评评理,谁更缺德?”

几乎是一瞬间,看热闹的闲人们就哄笑了起来。而直到这一刻,徐秀才方才隐隐感到,他只当汪孚林是瞧不起自己,所以才一再用言语戳自己心窝,可此时汪孚林的口气中,竟仿佛是站在自己一边,为自己打抱不平的!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可数年来实在是饱经折磨,此刻他实在是忍不住夺眶而出的泪水,却又没力气抬手去擦,只能在心里一遍一遍骂自己,之前就因为汪孚林自作主张招抚海盗,他就心生疑虑,这实在是太没有做人的道理了!

有这样信得过自己的雇主,就算不要一文钱,只要不是作奸犯科的事情,他都愿意干!

而潘二老爷满脑子酒意被这犀利如刀的一番话,再加上四周的哄笑声给冲散了一多半。恼羞成怒的他恶狠狠地瞪着引得他当街说了太过头言语的汪孚林,他微微眯了眯眼睛,随即一字一句地说道:“好,好,看来我是看走了眼,却原来是真有人相中了徐丹旺这无才无德的家伙!你尽管把人带回去,不过我可以明明白白告诉你,这家伙就算能够和佛郎机人说话,却也别想过得了莲花茎关闸,踏进濠镜半步!”

“好大的口气,你以为莲花茎关闸是你家开的?”

潘二老爷几乎被汪孚林那口吻给气疯了,竟是口不择言地怒骂道:“你可以去莲花茎关闸问问,得罪了我广府潘家的人,能不能过关半步?”

“那又怎么样?”汪孚林似笑非笑地反问道,“关闸那边怎么知道是谁得罪了你广府潘家?还是说,你知道我姓甚名谁?”

围观的闲汉们都知道广府潘家是广府商帮的领头羊,可如今老爷子病倒在床,这位很可能继承家业的二老爷却是这么一副德行,鄙夷不屑的人自然很不少,但他们更明白,尽管潘氏族中有纷争,却只要潘老爷子病得没法去衙门告次子忤逆,长子又找不着,这家业就铁板钉钉落在潘二老爷头上。故而哪怕是冲着羡慕嫉妒恨的心理,大多数人也更倾向于相信对潘二老爷冷嘲热讽的汪孚林,只有少数明白潘家手段的人在心里捏了一把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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