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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朝谋生手册(917)

汪爷两个字正要脱口而出,黄七老爷陡然之间记起汪孚林竟然没有让门上通报,因此开口时便含糊其辞道:“这是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无事不登三宝殿,自然是有求于七老爷。”汪孚林笑眯眯地答了一句,见黄七老爷二话不说就虚手相请,他就和冯师爷进了门。而黄七老爷却没有立刻跟上去引路,而是冲着门房吩咐不许议论,更不许外传,甚至还打发了一个小厮,让沿途闲杂人等全都退到屋子里不许随便外出,这才径直带着汪孚林和冯师爷去见自己的兄长。如此诡异的命令自然惊动了黄四老爷,众人来时,他已经等在了帐房所在院子的门口。

甫一相见,黄七老爷就快步来到兄长身边,低低解说了一下汪孚林的身份。这下子,黄四老爷心下恍然大悟,连忙满脸堆笑地把人请进帐房,之后竟是吩咐黄七老爷亲自沏茶,自己则等到汪孚林先入座,这才坐下。

和东南某些世代相传的256文学相比,黄家固然历史悠久,但也不能保证每代都能出进士,更何况分支既多,凝聚力也就更加未必能够保证,如今这一代更是因为之前东南和粤闽抗倭,唯一的一个进士也始终在地方上蹉跎,如今只是个知府,朝中根本没有京官为援。也正因为如此,作为如今的嫡支家主,黄四老爷对于汪孚林这个十府巡按,姿态就不得不放低一些——这也和汪孚林此来采取了非常低调的态度有关。

而汪孚林开门见山,先是提出了请黄家牵头重修潮州府学,延请大儒到府学讲课这一请求,对于这种对于家族的名声大有好处的事,黄四老爷自然二话不说就爽快答应了下来,只在汪孚林暗示,届时府学赵教授会前来募捐的时候,他稍稍有些惊讶,却是没想到汪孚林总共也没在潮州府停留多久,竟然会给赵教授这样大的好处。瞥了冯师爷一眼后,他隐约领会了点什么,但他更知道什么事该问什么事不该问,立刻欣然点头应允。

这开场的小小交易告一段落之后,汪孚林才笑着说道:“想来二位应该知道,此次朝廷将在东番设台湾县的事。然则东番孤悬海外多年,此次杜县令等人扬帆而去,不免需要很多物资。正好之前吕公子郑先生杜相公等人和我招募的那些勇士从盗中起获了颇多财物,所以,我想和黄家打个商量。”

第七五零章 谁走谁留?

午时二刻,天上的太阳已经晒得人们蔫头巴脑。若是平常的时候,别说站在大太阳底下,就算是屋檐底下以及树荫处,都不会有太多人,大多数人宁可选择躲在屋子里。可如今这时分,十字相连的两条街道却被看热闹的人围得水泄不通,不但车马完全禁绝通行,就连行人也没法通过。为了不出纰漏,潮州府衙和海阳县衙早在两天前开始就调拨人手,再加上南澳总兵晏继芳派来的兵马,只为杜绝任何劫法场的可能性。

而刑场中央,五花大绑的林道乾跪坐在那儿,早已经汗流浃背。汗水不断流到了眼睛里,以至于他看不清四面八方的围观者,更难以分清楚哪些是纯粹来看热闹的,哪些是从前认识的,更不知道秀珠有没有到刑场来。平心而论,在人生的最后一程,他很想见见自己留在这世上的骨肉,可他的几个儿子还都在暹罗北大年,唯一的女儿却又相当于亲手把他送上了刑场,今天避而不见才是正理,大约死刑犯中也没有人比他更滑稽了。

可若是别人知道,他竟然把只有他一个人知道的宝藏,告诉了秀珠,定然会觉得更加滑稽。就连林道乾自己,也不知道这是所谓的人之将死,其行也善,还是单纯地只想看看那个竟敢用秀珠来诱他露出破绽,最后把他和林阿凤一锅端了的年轻巡按御史,是否能够抵挡得住巨大财富的诱惑。甚至他连秀珠的安危也没有太多考虑,只是想抛出最后一个诱饵,期待一场自己根本看不见的好戏。

要知道,想当初发掘出吴平宝藏之后,他最心腹的两个部下为此生出了叛意,而后更是和他反目成仇,若非他下手快,斩草除根,只怕就不止后背那一道每到阴雨天就疼痛不已的伤疤而已了。宝藏这种东西,就犹如人心中难填的欲壑,少有人能够抵挡得住其中诱惑。

“时辰已到!”

恍惚间听到这样一个声音,又骤然听到四面八方传来了好一阵喧哗,林道乾这才回过神来,却是听到身后传来了沉重的脚步声。知道刽子手早已经等得不耐烦了,他想起从前拿着刀剑刺入人身体的感觉,别人的头颅滚落在地的感觉,以及那火光、硝烟和无数呼号夹杂在一起的感觉,竟是忍不住低低笑了起来。

那低低的笑声让后头的刽子手也不由得止步片刻,随即才觉察到自己的失态,连忙拿起左手的酒碗一口喝尽,旋即喷在了雪亮的鬼头刀上,在心里给自己打气壮胆。就算从前再厉害的人,到了这法场上,等着挨他的鬼头刀,那还有什么好怕的?

而街道一旁一座能够正面观赏到刑场一举一动的酒楼三楼包厢中,陈炳昌正满脸紧张地站在秀珠面前,双臂微微伸开,仿佛打算秀珠一有什么异动,他就立刻扑上去,因此哪怕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滚落,他也无暇抬手去擦。无论刑场那边传来什么动静,他也没有侧过头去看上一眼,生怕错过了秀珠的任何一丝表情变化。

突然,他只见秀珠突然侧过了头,随即一个踉跄险些摔倒,他连忙一个箭步上前搀扶。直到这时候,他才忙里偷闲往窗外瞅了一眼,随即被那血淋淋的一幕吓得浑身一哆嗦,赶紧移开目光,扶着秀珠到了椅子上坐下,连声问道:“要紧吗?若是哪里不舒服,我去请个大夫?要么我们雇车回去?”

然而,不管他怎么叫,秀珠却始终犹如泥雕木塑似的,以至于陈炳昌急得团团转,哪怕外间还留着一个人,他也不敢随随便便离开,只能结结巴巴牛头不对马嘴地安慰着。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方才听到了扑哧一声笑,却见是秀珠已经抬起了头,但眼中水光宛然,睫毛上还挂着泪珠。

“你果然一直都是笨蛋。”

陈炳昌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半晌才憋出了一句话:“我笨就我笨,只要你好好的。”

秀珠看着呆呆的陈炳昌,想到他在别人口中是个很能干的书记,可在自己面前却从来都不会露出精明的那一面,她只觉得心里又是欢喜,又是凄楚。她轻轻吸了一口气,低声说道:“我不知道阿妈告诉我的是真的,还是林道乾告诉我的是真的,我只知道,阿妈恨了他一辈子,到死也想吃他的肉,喝他的血,不管如何,我总算是替她完成了心愿,接下来也没有什么牵挂了。陈炳昌,我知道汪爷是好人,否则他之前也不会把你叫来。”

“是,汪大哥当然是好人。”陈炳昌想也不想就给汪孚林发了一张好人卡,随即下定决心似的说,“所以,你别再说什么去东番之类的傻话了。”

“不,我还是要去。你不要插嘴,等我说完!”秀珠打断了满脸情急的陈炳昌,声调一下子缓慢了下来,“我知道你对我好,知道你……喜欢我,你是我离开罗旁山后遇到的第一个好人,我也喜欢你。可是,你和我不一样,我是瑶人,你是汉人,还是秀才。哪怕我这次帮了汪爷很大的忙,他也为我请了封,还是一个什么七品孺人,但我和你还是不可能的。我欠你的恩情,以后我会设法还给你,但你不要再犯傻了,想想你大哥!”

陈炳昌万万没想到会听到这样的话,一时呆愣在了那儿,只看着秀珠用手轻轻拢了拢耳畔乱发,又对着他笑了笑。

“我在汪爷的夫人身边呆过一段时间,尽管她也会翻墙,也会武艺,可她在外人面前,却还是能够大大方方的,说着那些我永远都学不会的话。我做不到她那样,而且也没自信让你大哥接纳我。而且,如果你真的娶了我,以后考中了举人,甚至考中了进士,别人问你的妻子是什么人,家世如何,你怎么说?难道你告诉他们,你的妻子是罗旁山的瑶女,还曾经冒称林道乾的女儿招抚过海盗建功,于是封了一个什么七品孺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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