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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朝谋生手册(979)

看到那个在王继光的凶猛追问下,溃不成军以至于面如土色的刑部都吏,汪孚林忍不住嘴角高高翘了起来。于是,在第一天的刷卷过后,他就笑眯眯地将此事完全交给了这两个性格迥异的新人,自己复又回到了都察院广东道坐镇。

十日过后,关于广东道两位新人试职御史铁面无情,刷卷磨勘过后,稽迟、差错、埋没,这三等错处全都挑了不少,好几个吏典挨了板子,其余的也被喷了个狗血淋头,恰是哀鸿遍野的事迹,登时传遍京中,一时人人议论有上司必有下属。等到卯足了劲的王继光发现自己冲锋在前,但竟然又成了帮助汪孚林涨名声的人,瞠目结舌之后,也只能自己去角落中哀怨了。毕竟,他还有厚厚三十卷大明律要看,没有太多伤春哀秋的时间。

至于身为广东道掌印的汪孚林,从刷卷、磨勘、理刑、问责之类一份份流程表发下去给新人进行培训,在忙到恨不得一天二十四个时辰的头一个月过去之后,他总算得以稍稍松一口气。因为广东道所属的各种事务已经完全上了正轨,试职御史们有他们的规范,而吏员也有他们的准则,彼此各司其职,再加上他不时亲自出马,对其余各道非经制吏进行不定期抽查和考核,神出鬼没的他终于把自己的名声刷到了敬畏的顶点。

这一天,在上任掌道御史之后,他竟是第一天在傍晚酉时就回到了家中。在此之前,他在都察院住了大半个月,剩下的日子都是披星戴月回家,以至于东城兵马司那些负责巡夜的人都已经完全熟悉他了,一见着便是汪爷长,汪爷短,几乎是夹道欢迎把他送回家,生怕他在夜路上又出什么幺蛾子。此时,当他在门前一跃下马丢下缰绳,门里王思明探出脑袋一看,随即大声叫道:“公子,您回来了,真巧,家里来客人了!”

客人?

汪孚林看到明小二也探出身子来,紧跟着院子里还能听到陈炳昌和人说话的声音,他不禁大为狐疑,暗想陈炳昌认识的,不外乎就是广东那些人物,还有吕光午以及他在徽州的那些旧部,莫非眼下是这些人中的谁到京师来了?可是,当他一进门之后,看到那个大步冲过来,冲着自己直接就是一拳的家伙,他立时往旁边一闪,随即大声叫道:“你不是要去当六年的县太爷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你还好意思说!我好歹是托以妻子,可你倒好意思,先是跑去蓟辽晃了一圈,紧跟着又借口回徽州养病,惹出来好大一场风波,拍拍屁股自己又去巡按广东了!汪孚林,你自己说你够不够义气?”

“原来是义薄云天程公子。消消气,我承认我不够义气,这总行了吧?好歹都是当爹的人了,这么小气干嘛?我又不是想折腾,这不是情势所逼吗?”

“少给自己脸上贴金,我才刚到京城,去了一趟岳父家里,就听到你那名声了。”程乃轩没好气地撇了撇嘴,随即却昂首挺胸说道,“我原本是想老老实实当满六年县太爷的,可想不到小爷我政绩好,年年赋税收齐,这三年里,之前历年的欠赋也上缴了五成。”

汪孚林听到这话,登时吓了一跳,再看程乃轩不像从前那一眼看去就是富家公子哥的模样,脸上多了几分沧桑,他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拽住对方的手一翻,见那掌心竟然还有几个老茧,他不禁更吃惊了:“你这是亲自下地去躬耕了不成?”

“反正也差不多。”程乃轩闪电似的收回了手,而另一个脑袋很快就从他背后伸了出来,却是笑着挤了挤眼睛道:“汪小官人,我家少爷在那边名声可是好得不得了,从修路到造桥,给当地百姓造福不少,这次离任的时候还进了名宦祠呢!”

认出是墨香,想到当初这主仆俩那惫懒模样,如今站在一起,却都显得再不相同,汪孚林便忍不住竖起了大拇指:“厉害,佩服!”

程乃轩没好气地狠狠拍了一记墨香的脑袋,却没有露出多少得色,而是干咳一声就直接说道:“我本来听说你最近很少回家,还想着改日再来,没想到你这么巧就回来了。怎么着,记得你最好吃的,横竖我出来时打过招呼了,你家金宝也还在我岳父那儿,我们去外城前门大街喝一杯如何?”

尽管好容易才早回来,但妻子在徽州,金宝也不在,汪孚林也就爽快应承了下来,看到陈炳昌蹑手蹑脚要溜,他忍不住将其叫住,随即对程乃轩问道:“你刚刚和小陈说什么说得那么起劲?你们俩也还是第一次见吧?”

“这不是你之前写信的时候提到过他的事,我鼓励他做男人要坚持到底吗?”程乃轩一面说,一面非常自来熟地拍了拍陈炳昌的肩膀,笑着说道,“小陈,我和你这位汪大哥当年的婚事全都是一波三折,你也别气馁。有道是,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怎么样,要不要一块来喝一杯?”

陈炳昌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大的八卦,一时间眼睛瞪得老大。汪孚林生怕程乃轩嘴上没个把门的,当下对陈炳昌吩咐道:“小陈你就留在家里,有人找我的话也能应个急……程大公子你少给我啰嗦,喝酒就去喝酒,看我灌不死你!”

当汪孚林紧赶慢赶和程乃轩以及寥寥几个随从出了崇文门,来到前门大街时,就只见在这即将入夜宵禁的时候,外城还是一片热热闹闹的景象。沿街的食肆和酒馆人满为患,歌女卖唱的声音甚至直接飘到了大街上,一副盛世的光景。

汪孚林虽说比程乃轩在京师呆的时间长,此次回来还是先休假再请假,但前头是忙着各种事情,没时间到前门大街溜达享受美食,后头是借口养病,不能太过招摇,至于正式到都察院接任广东道掌道御史之后,他就更加没那闲工夫了。因此,找了一家生意不错而又有安静雅座的小馆子,他把随从全都遣开在外另开一桌,自己落座之后打开窗户,先给自己和程乃轩各来了一碗冰酪,等一口气下去小半碗,就舒服地呻吟了一声。

“要说天底下最辛苦,最枯燥的事,别人肯定是各说各的,可我现在却觉得,绝对是做官最苦最累。”程乃轩这一次没有避讳手上的老茧,直接伸出来给汪孚林看,“在彰德府安阳县那种满地都是宗室,本来又穷的地方当县令,简直是累透了。民风彪悍,土地虽说不算最贫瘠,百姓却被盘剥得厉害。其实我能把赋税收齐,除了事先挑好了师爷,很大程度都得归功于那条二十年了却一直各方角力没能修起来,在我手里最终通水的水渠……”

听着程乃轩说着自己在安阳县令任上的点点滴滴,汪孚林想起了自己在广东和人斗智斗勇,到了京城之后同样是一团乱战,他忍不住渐渐神色惘然。等到酒菜上齐,他禁不住程乃轩的逼问,避重就轻讲了讲自己任上的事。两个当初在歙县时好得如同兄弟,此番却是三年没见的朋友碰了几杯,全都微微有了些醉意时,程乃轩方才醉眼朦胧地说道:“我这次是挪窝给人腾位子,知道继任的是谁吗?呵,是王崇古的儿子,王谦。”

汪孚林本来就在琢磨,虽说是六年久任法未必适用于所有去当县令的进士,可程乃轩就算有个岳父是未来阁老的热门人选,也不至于这么快被调回来,却原来是被人相中了位子!要说天下有的是富庶的地方,为什么王崇古给儿子相中的竟然是程乃轩的地盘?

程乃轩见汪孚林眉头拧成了一个大疙瘩,他便呵呵一笑,随即直接斟满了一杯,爽快地一饮而尽之后,这才声音低沉地说道:“那条渠还没最后完工,我离任的时候,一帮乡绅百姓硬是起了个名字叫程公渠,刚把我弄进了名宦祠,王谦就已经去上任了。当然,给我的补偿也看上去很厚道,六科廊户科给事中,听上去够意思吧?虽说不如你直接就是掌印,而且给事中的品级只有从七品,但对我一个三甲进士来说,似乎已经不错了……可我一点都不想当言官,小爷我不喜欢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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