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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门风流(231)

“一个同知居然和这些泥腿子为伍,张家的脸都给他丢尽了!”

正在向一个老农问话的张越听到官道上的马蹄声,顿时转过头去瞧了瞧,却只看见百多号人呼啸而去的,扬起了漫天灰尘。他并没有看到张軏,但细细一想,这时节带这么多人通过这条官道往乐安县的方向走,最大的可能性也只有张軏。微微皱了皱眉,他便笑呵呵地对那老农说了几句话,因又顺着田埂往前走。

“大人,这垦荒屯田虽说是布政司推行的善政,但您又何必次次亲自下来?”

听到背后的这个声音,张越便头也不回地说:“方青,你们方家几百号人,比你年长的有的是,比你辈分高的有的是,既然推选你为族长,肯定并非因为你是个秀才,而是因为信你有真才实学,能够把家族带出困境。你既然是如此,我自然也一样。我年少,别人面服口服心不服,与其在衙门里头处理公务让别人不舒服,何妨下来亲自部署这些别人未必愿意干的活?这政绩如何虽说是吏部说了算,官声如何却是百姓说的算,再说衙门之中有凌知府,还有其他官员,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

三十出头的方青只比张越高一个头,此时身上穿着青绢衫子,脚下的白底黑布鞋已经被田埂的泥巴糟蹋得不成样子,走路也是和张越一样一脚高一脚低。形容颇有些狼狈的他听张越这么说,不禁苦笑了起来,心想这位少年得志的贵公子倒是头脑清醒。尽管背景深厚,但若是一味不自量力和知府以及其他属官争权夺利,到时候说不准谁吃亏。

“学生听说大人先前那盐务条陈在北京引起了轩然大波,命人去打听了之后,才知道大人居然是那样的大手笔,并不局限于一时之地,端的是目光长远。”

“那是我和凌知府两个人的主意,而且也算不上什么大手笔。”张越心中叹气,心想这盐铁行业素来就是国家垄断,到后世也几乎不能免俗,他在这上头的见识其实有限,幸亏他有一个不怕学生抢功劳的老师,“如今开中法应者寥寥,乃是因为建北京城和数次北征南讨耗粮巨大,这盐场灶户无利可图纷纷逃亡产量低下。此消彼长,自然就无盐可支。”

“所以大人才会上了数条善策。”方青自然不会放过这最好的奉承机会,因滔滔不绝地说,“其一,商贾于边镇纳粮取仓钞之后,若当年无法支盐,可交朝廷兑支银钞,或转让出售给其他商贾;其二,朝廷仍照旧例给灶户工本米一年十石,不再用钞折支;其三,灶户余盐以定价收购屯仓备用。其四……”

“好了好了,我自己写的东西,我还不记得么?”

张越笑着摆了摆手,心想这第一条第二条乃是最最关键的。若是由朝廷回收仓钞,则守支的商人不会太多,而且也不至于三五十年之后的盐不得不用贱价卖给了商人,商人却还不乐意。灶户一年有十石米工本钱,一年忙到头总有一个盼头,能活命自然就不会逃亡,产出也会上升。商户开中纳粮时将一定数额的米粮纳入盐场,这工本钱也就一并保证了。至于其他,则只有慢慢来了。

“天下守支的商人极多,我那些建议兴许有利将来,但眼下能帮的也只有你们一家。圣旨一下,乐安和寿光盐场都往都转运盐使司运了将近二十万斤盐,虽说折下来不过五百引,但至少能暂时缓解一下你们的倾颓之灾,否则这次你们也拿不出那么多耕牛。”

听到张越这么说,方青连忙谦逊了一番。方家家大业大,之前哪怕说倾颓之灾,其实也能撑个几年,但总得为将来考虑。这一回吃了甜头又被重重敲了一回竹杠,他心中却也乐意。从张越在田间和那些百姓说话的口气,他隐隐约约觉得这位年纪轻轻的同知仿佛在提防什么,所以才会这么不遗余力地推动屯田垦荒。只是他思来想去不得要领,却也不好多问。

张越这时候心中也在想着某件事。都说锦衣卫凶名赫赫无所不能,却不想锦衣卫也有找不到的人。那群打着佛母幌子的白莲教教徒虽说早早被锦衣卫盯上了,还抓了几个人,奈何落网的都是小角色,还为此而打草惊了蛇。即便那一次他在王家庄遇到的那个女子很可能就是唐赛儿,如今竟是也没地可寻,只知道她曾经在安丘福清寺以居士名义行过医。可惜他造访福清寺的时候,她早就不在那儿了。

这四处查看了一上午,又在一户民家用了简陋的午饭,午后新一批耕牛和种子也都到了,张越少不得又多留了一会。和方青又敲定了几件大事,说好让方家的绣庄寄卖几件绣活,他忽地想起另一条路子,便问起了这山东登莱一带可有海商,出海状况如何。

“大人,如今虽然朝廷屡次派中官下西洋,但海禁其实一直都还在。”方家虽然有人打理产业经商,但主要却还是本地的大地主,若非方青素来对于聚敛财富极为敏锐,这关于海商的问题还真是答不上来,“因福建浙江等地常有倭寇,所以沿海素来屯驻重兵,登莱也一样,虽然少数人用海船悄悄出海,但被官府抓住就是一个死字。除了福建、广东、浙江三市舶司可与海外番国互市,其他的哪有什么海商,都是小打小闹偷偷摸摸罢了。”

“原来如此。”

张越还以为永乐之世既然有郑和下西洋,海上贸易必定是极其繁盛,却不料是官走官的,民禁民的,心想怪不得到了仁宣之后便是完全海禁,连郑和那些海图都被封存得严严实实,大明宝船继而成了历史,倒是海上走私极其猖獗,看来如今他就是想派船出海也是做梦。

虽说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但饭得一口口吃,路得一步步走,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第二百二十四章 人心昭昭(上)

该办的事情办完了,该问的话也都问完了,傍晚时分,张越方才带着几个随从回到了青州城。才一进府衙,便有一个小吏迎了上来,说是知府有请。心中疑惑的他立刻赶往三堂,却发现知府凌华虽然坐在正中,旁边客位坐着的却赫然是山东都司都指挥使刘忠。刘忠平素一向爽朗开怀,这会儿却是很勉强方才挤出了一个笑容。

凌华和张越共事了这几个月,彼此早就是熟不拘礼,见他进来便站起身迎了上来。他先问了问张越今日的行程状况,旋即便低声道:“其实不是我找你,而是刘都帅有事。我陪着刘都帅坐了好一会儿,他可是半点话头不露,显然是特地来找你的。我那儿还有些事情要办,就不打扰你们说话了。”

见这位知府脚底抹油走得飞快,张越顿时暗叹其狡猾。这上门来找的总没有什么好事,更何况能让正二品都指挥使如此为难的,那简直用脚趾头都能猜出来是难办的勾当。果然,还不等他开口说话,刘忠便重重叹了一口气,可下一个动作却让他吓了一跳。

那位堂堂二品都指挥使竟是站起身来,冲着他一躬到地!他愣了片刻便慌忙上前去扶,可哪里拗得过马背上驰骋了大半生的刘忠,竟是不折不扣受了一回礼。好容易刘忠直起腰来,张越连忙将他让下坐了,不解地问道:“刘都帅怎得忽然行此大礼,这岂不是折杀了我?”

“张越,论理我是该去孟家向孟家丫头赔礼的,可我也不想跑上门去给人家添麻烦,毕竟,青州之内还有锦衣卫在。你若是见着孟家丫头,就代我向她赔个不是。我这一辈子读过的书不多,但我还不曾做过这样的亏心事!孟老弟是下了锦衣卫诏狱,我在山东还算一个大人物,但在皇上面前却说不上话,其他也帮不上忙。”

刘忠一面说一面从袖中取出一张纸片,郑重其事地给了张越:“那天孟家搬家的情形我也听人说了,他们家两个小子进京的时候带了不少钱,孟家弟妹还在重病,大约金钱上是捉襟见肘。这儿是我存在青州一家金银铺的五百两银子,虽说不多,但我一向开销大,再加上家里有主妇管家,没多少体己。不过我那儿好歹还存着过年过节人家送的药材,若是你要用什么尽管上我那儿张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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