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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唐风月(4)

见小丫头死死拽着自己的衣角,一脸你不说清楚就不放你走的架势,无奈之下,他只得继续胡诌道:“自然是真的。”

“那阿爷阿娘对阿兄都说了些什么?”

这话顿时问得杜士仪卡了壳。他前世里我行我素叛逆惯了,从来就没信过神佛,可这一世匪夷所思的经历,至少足以让他从一个坚定的无神论者变成神佛怀疑论者。于是迟疑片刻,他就苦笑道:“阿爷说,能活着才有将来,让我不要一心只惦记着堕了杜家的名声,不要钻牛角尖……阿娘说,让我好好照料你这个妹妹,别再让你伤心失望。”

在杜士仪只是信口开河,然而杜十三娘的脸上却尽是欣喜若狂。而此刻外间坐着的那阔眉大汉,闻听此言亦是忍不住面色微变。良久,杜十三娘忘情地紧紧握住了兄长的手,竟是语无伦次地说道:“真的是阿爷阿娘!太好了,真的是太好了,阿兄你终于能好了,能好了……”

见杜十三娘如此激动莫名,杜士仪不禁暗自叹了一口气。魏晋隋唐鬼怪玄奇之事比比皆是,他这解释倒也合情合理。即便这第二次人生来得太过玄奇,可就算是为了眼前活生生的这么一个妹妹,为了她不惜苦求也要求医的诚心,他也不得不好好活下去。等到竹影端了姜汤从外间进来,他先取了一碗,亲自看着杜十三娘大口大口喝了干净,唯恐她再追问更多的细节,又亲手替她把被角都掖得严严实实。

“记住,以后遇事不许再这般莽撞冲动!别我才刚好,你又折进去了,好好躺着!”

小丫头老实了,杜士仪方才喝起了自己那碗滚烫的姜汤。随着那股辣而暖的感觉在五脏六腑之间涌动,他只觉得浑身毛孔都仿佛完全打开了一般,刚刚行走雨中的阴寒一下子给驱走了大半。待到放下碗之后,他才起身来到了外间,却只见那阔眉大汉旁边也摆着一只空碗,分明刚刚也已经喝过了姜汤。

“舍妹体弱,我一时分身不得,实在失礼怠慢了。”

“无妨无妨。只是恕某多言,杜小郎君大病初愈,今日就在这山雨中赶去了嵩阳观接人,就不曾想过兴许会前功尽弃旧病复发,对不住先君救护吗?”

杜士仪想都不想便坦然答道:“舍妹可以为我这个兄长奔波千里,甚至屈膝到嵩阳观前苦苦相求,我既然已经能够下地,眼看山雨骤然来袭,去接了她回来,本就是理所应当。而且,先父先母仙去的时候,念念不忘的也是我兄妹二人。就算二老知道我那举动,想来也只会觉得欣慰。”

“也是,杜小娘子为兄长一病不远千里到嵩山求医,日日到观前苦求,诚心确实足以感动神佛,而杜小郎君又拖着病体冒着山雨去把杜小娘子劝了回来,如此孝悌之心,是人都会动容的。”阔眉大汉说着便站起身来笑道,“既然某已经把人送到了家,也该回去向主人翁复命。多谢杜小郎君这一碗驱寒的姜汤。”

“累得大兄走这么远路,一碗姜汤本是应当。”杜士仪亲自将对方送到了草屋门口,见雨势渐止,对方戴上斗笠穿上蓑衣大步出门,一时已经是走到了篱笆边上,他突然想起此前情急,竟是忘了问那马车主人的来历,略一思忖便扬声问道,“对了,还不曾请教大兄尊姓大名。”

“某一介从者,贱名不足挂齿。”

见阔眉大汉回身又拱了拱手,杜士仪便哂然笑道:“大兄何出此言?你雨中送雨具,更不顾大雨将我兄妹送到家,这不啻是雪中送炭。莫非以为我杜十九便是以贵贱取人不成?”

这一口一个大兄终于让那阔眉汉子露出了笑容,他想了想便开口说道:“某从主人翁,复姓司马,因少时肤黑,故名黑云。杜小郎君,今日且别过了!”

第4章 司马

嵩山本是道教圣地,武后年间因崇佛,封了嵩山为神岳,在山中各峰兴建寺庙,一时大有佛教盖过道教的势头。等到武后去帝号,以则天大圣皇后的身份下葬,那些佛寺却并没有受到株连,民间香火照旧鼎盛,可原本稍有些冷清的诸宫观却迎来了比从前更多的达官显贵。

所有宫观之中,建于隋初,北临峻极峰,宫院数百间的嵩阳观,自然是最得天独厚的。想当初高宗亲祀嵩山之际,就曾经住过嵩阳观,一时嵩阳观名声大振,前后几代观主都是朝廷敕封,长安洛阳的达官显贵往来不绝,宫院年年整修,越发显得宏奇峻伟。

这一日的嵩阳观中并没有多少香客,大雨过后,后观专为往来香客辟出的精舍也是冷冷清清。司马黑云由知客道人带着一路从大门进来,等到了自家主人居住的精舍外头,眼见得一个同伴迎了过来,两人简短交谈了几句,他就谢过了知客道人,随即脱下身上的蓑衣斗笠,跟着同伴一路到了中间那精舍的门口,待通报后便进了门去。

居中的主位上,此刻正盘膝坐着一位身穿道袍,鬓发霜白,下颌飘着几缕长须的老者。乍一看那发色,老者仿佛有五六十的年纪,但细看其面庞,却是相貌清奇面色红润皱纹寥寥,一双眸子闪烁着湛然神光,仿佛又只四十许人。见司马黑云趋前行礼,他就含笑问道:“把人送到家了?”

“是,主人翁。他们便住在峻极峰脚下的草屋中,距离嵩阳观不过是一刻钟的路途,只是雨中路不好走,所以来回耽误了些时间。”

“那么大的雨天,这兄妹二人偏在嵩阳观前头盘桓,难道是起了龃龉拌嘴?”

见老者面露戏谑之色,左下首坐着的一个年方四十许的清癯道士不禁轻咳一声,随即若有所思地问道:“既是京兆杜陵人,年纪幼小,又是兄妹二人,不可能隐居嵩山修道,缘何会住在峻极峰下的草屋中,莫非是在此结庐读书?”

“主人翁,孙道长,他们是慕名而来嵩阳观求医的。今日那杜小郎君据说身患重疾,一度口不能言身不能动,所以其妹携青衣不远千里将其从京兆带到嵩山求医。但孙道长不在,观中就婉拒了他们。今日其妹又到观前跪地苦求,恰逢山雨仍不愿离去,岂料那杜小郎君竟奇迹般恢复了过来,故而让青衣带路到此,将杜小娘子接了回去,所以方才有此前相借雨具一事。”

司马黑云这话一出,那座上两人顿时面色一变。主位的老者便似笑非笑地说道:“这样大的山雨,放任那小娘子在雨中呆着,回头不会有人说嵩阳观这是见死不救吧?杜姓即便不是五姓七望,但也是关中名门。他们姓杜,又说是京兆杜陵人氏,想必便是了。子方,你说呢?”

座上这位德高望重名声赫赫的前辈虽则常常不甚正经,此前路上突然感染风寒病了一场的时候,却仍是豁达不忘玩笑,更不用说如今病势稍解了。此刻,那中年道人孙子方连忙说道:“先生所言正是子方所想,子方这就让黑云带路去探视诊治,眼下先回去整理医箱了。”

等到孙子方告辞离去,司马黑云方才又上前了两步,恭恭敬敬又是一揖:“主人翁,某奉命护送那兄妹二人回去,岂料在杜小郎君对杜小娘子的言谈之中查知,杜小郎君此番能起死回生,是因其先君入梦。冥君感于其妹诚心,因而让其先君显灵,再续寿元。某观其容貌俊秀,谈吐清雅,虽只一婢,但待人接物不卑不亢,不因某乃驱使之人而有所轻慢,应不是信口开河之辈。”

“那位杜小郎君的先君倒是一心惦记着儿子。有这样的先君福荫,杜小郎君还是个有福人啊。”

老者乃是道门宗师,闻听这灵异之说,却是半点不奇怪,反而面露沉吟地轻轻捋着下颌那一丛胡须。

司马黑云对于杜士仪的温文有礼很有好感,当下又说道:“要说这兄妹二人,妹妹肯为兄长奔波千里到嵩山求医,兄长又肯为妹妹不顾大病初愈来嵩阳观把人接回,这兄妹相依相助,怪不得会引来先人显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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