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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唐风月(401)

尽管今日是崔家下聘的大日子,可崔承训知道,天子宣召比什么都重要,更不要说兴许还关乎杜士仪的前程命运。因而,他立刻站起身来,满脸凝重地说道:“杜十九郎,此处的事情有我即可,你立时入宫去吧!君前容不得半点失误,你千万小心!”

“那就容我失礼了!”

这会儿宫中来人,杜士仪心知肚明,不外乎就是因为自己一个遭贬之人的动静实在太大。然而,他也是被这一次的突发事件逼得不得不豁出去赌一赌,否则便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因而,他向崔承训拱了拱手后就立时出了正堂。他也不忙着先去见那宣见的宦官,而是紧赶着回房换上官服,这才来到了前院。

甫一照面,他便立时认出,此时此刻前来宣召自己入宫面圣的这个宦官,依稀竟有几分面熟。微微一沉吟,他便笑了起来。竟是当日探花筵时之人!

“李静忠,原来是你。”

见杜士仪还认得出自己,李静忠目光闪烁,却只是微微颔首没有说话,等到杜士仪身边随从牵来了马,他待其上马后,自己也跃上了马背。直到进了洛阳宫,刚刚两个随从都垂手退下,他引着杜士仪一路往宣政殿方向行去,觑着四下人都离得远,这才用极低的声音说道:“杜郎君,陛下今天心绪很不好,还请你千万小心些。惠妃让奴婢捎话给杜郎君,多谢杜郎君能够为楚国公说一句公道话。”

上次这李静忠在探花筵上陪侍自己,就曾经坦陈是武惠妃的人,如今又提醒了这么一句,更代武惠妃致谢,杜士仪顿时暗自苦笑。他如今在朝中还只是微不足道的人物,原本根本不想卷入后妃之争中。倘若不是蓝田县主之案他恶了王皇后,此次张嘉贞又明显公报私仇,单单姜皎党羽就陷进去多人不说,更是以杖刑上公卿,他还不至于胆大到封还制书的地步。如今武惠妃这空口白话的感激,对他来说并不能解燃眉之急!

接下来这一关能否安然度过,便是生死荣辱两重天!

心中豁出去的他踏入宣政殿之际,已是把所有顾虑都排遣一空,换上了一张从容镇定的面孔。作为常朝以及朝会之后接见大臣的地方,自然是空旷宽阔,人少时更有一种冷寂寥落的滋味,此时此刻御座上的天子沉着一张脸,左右内侍宦官无不是低垂着头,仿佛连呼吸都摒止了一般,那气氛何止凝肃!在这种僵硬得仿佛连空气流动都为之停止的环境中,他不禁感觉到了一股深深的压力。

“杜士仪,你很好。”李隆基终于开口打破了沉寂,可第一句话便是语带双关,紧跟着又哂然冷笑道,“你从门下省左拾遗出为衡州司户参军,结果官民送行,又是紧赶着嫁妹,看着你这大张旗鼓的架势,恐怕别人还以为你不是贬斥,而是荣升一般!”

“臣不敢欺瞒陛下,臣和崔十一郎是同门师兄弟,交情莫逆,因而去岁他丧服期满后,臣就已经为幼妹十三娘和清河崔氏口头定下了婚姻之约,崔十一郎河南府明经科解送之后,便行完婚。前几日他得了解送出场回来后,得知臣即将前往衡州上任,崔家知道十三娘只有臣这唯一一个至亲兄长,所以方才打算立时完婚。臣本不想委屈了妹妹,可却拗不过他们,因而所能做的不过倾其所有置办嫁妆而已。毕竟如今一别,不知多久方才能够相见。”

李隆基已经让人去打探过,所奏都是崔家聘礼如何丰厚,杜家置办嫁妆如何豪气,再有就是给杜士仪送程仪的里头有多少达官显贵豪门世家,可此时杜士仪的回答也着实中肯。而短短一两日,上书为杜士仪求情的官员就已经有十数人,他的怒火历经几日,也已经渐渐平复了许多,当初没想过的那些关节,眼下却已经另有考量。

“至于陛下说臣大张旗鼓,犹如荣升,臣不敢苟同,虽贬犹门庭若市,其如公心民意也。臣封还制书,乃是身为谏官的职责。陛下不以臣微末,自万年尉半岁有余便超迁左拾遗,臣铭感五内!律者,纲也,此次楚国公之案付中书门下究其状,然未得人证物证诸多实据,便奏其罪断其刑,民间非议本就不少。更何况纵得其罪,其刑亦当依律而行。楚国公昔日煊赫,今朝得罪,明正典刑方才昭显陛下之明。中书门下不以常刑断罪,而责以非刑,臣身为谏官,自应不当则谏!”

李隆基尚未说话,原本静悄悄的大殿中,突然传来了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好一个不当则谏!然则杜士仪,你扪心自问,就真的并无分毫私心?昔日你能得京兆府解头,楚国公姜家便曾经在县试府试一再打过招呼,姜皎之子姜度更屡次出入你之门庭,安知你不是以私谊废公事?”

这是……张嘉贞的声音?真真没想到,今日李隆基这天子竟不止召见自己,还有一个中书令张嘉贞在,而且堂堂宰相藏着听壁角,君臣二人着实还真是想得出来!

窥见李隆基并没有多少表情变化,杜士仪便大胆地往声音来处看去。却只见张嘉贞从大殿上一根廊柱后大步走了过来,随即看也不看他一眼,径直越过后深深向天子施礼道:“陛下,杜士仪不但妄议国事,而且分明因私废公!”

能够和宰相当面打擂台,杜士仪何止提起了七分精神。他也顾不上自己和张嘉贞之前的品级资历无不差着十万八千里,当即朗声说道:“昔日夫子曾赞祁黄羊,‘内举不避亲,外举不避仇,祁黄羊可谓公矣’。举贤如此,断事同样如此,不分亲仇,只论对错!臣闻古语云刑不上大夫,何也?因士大夫近于君,所以养廉耻。故士可杀不可辱,何况楚国公昔乃近臣?张相国为宰相之尊,领旨断事之际却不思律法,不近人情,只求杀一儆百,众所战栗,莫非这便不是因私废公?”

张嘉贞为宰相之后素来说一不二,哪怕资历年纪全都比他更长的源乾曜尚且不放在眼中,哪里瞧得起杜士仪这初出茅庐的乳臭小儿?然而,此刻对方面对他这指斥,不慌不忙,反倒把同样的因私废公四个字砸了回来,他登时气得几乎吐血。

可就在这时候,外间却还偏偏传来了一个通报声:“陛下,开府仪同三司宋璟,门下省侍中源乾曜求见。”

李隆基见杜士仪竟然敢和张嘉贞公然质辩,还把张嘉贞说得面红耳赤,他不禁挑了挑眉,此刻听到宋璟和源乾曜都来了,他方才淡淡地吩咐道:“让他们进来!”

一听到宋璟和源乾曜竟是来了,杜士仪登时心头大振,面上却露出了讶异的表情。他封还制书之前没见过宋璟,封还制书之后也没有见过宋璟,再加上这位赫赫有名的铁面宰相素来无人敢疑其私!至于源乾曜,他可一贯没怎么指望这个老好人!果然,当他用眼角余光瞥见宋璟和源乾曜入殿后从自己身侧走过,继而来到和张嘉贞平齐的地方站定之后,双双行礼拜见。

当次之际,面色肃然的宋璟当先开口说道:“陛下,臣听闻就在昨日,楚国公姜皎已经决杖了?”

第335章 直谏的艺术

这还真是开门见山,单刀直入!

杜士仪从前领教过宋璟这般性格,可此时此刻见宋璟面君之际依旧如此,他不禁叹为观止。再悄悄打量张嘉贞和源乾曜时,他便发现这两人一个满脸始料不及,一个则是老神在在,一下子分出了某种程度上的高下来。至于御座上的天子,他固然不能在这种时刻直接行注目礼,可他站着的位置本就靠后,前头有三位宰相级别的大佬扛着,少不得迅速瞥了一眼,待发现李隆基脸上委实有些不自在,他的心中便有了几分猜测。

见天子并不回答,宋璟却又沉声说道:“姜皎之罪,中书门下虽已经细究定罪,陛下业已圣裁,然按律严惩也好,按情宽大也罢,既然由门下省过,杜士仪身为左拾遗,上封劝谏本属应当。中书令所言妄议国事四个字,有违当年置左右拾遗补阙的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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