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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唐风月(421)

直到这时候,杜思温方才再次问道:“你既然拿来问我,总应该查过这些人了?”

“不错,查过,是长安城中的富户,不少都是在东西两市开寄附铺和柜坊的,从前圣人尚未取消天下公廨本钱的时候,他们之中不少就是捉钱人,以放钱取利为生。”

“那就对了。”杜思温微微一笑,又将纸卷递还给了杜士仪,“怪不得,上头有些名字怎么那般熟悉,原来还有京兆府廨的捉钱人。如此说来,你今天见我,应当就是请教此节?”

“此前那些屯营兵所胡乱供称的所谓同谋,宋开府再三查证,纯属子虚乌有,因而已经全部开释,而这一册账簿是宋开府再次令人清点权楚璧家产时,从一件锦袍夹层之中搜检出来的。而我令人拿着账簿前去其中一人那里查证时,他却一口咬定绝无假贷之事,又拿出所有借券与我清点。正因为如此,我反而心生疑窦。冤枉无辜,自是不该;可若一味宽纵,亦是不妥。”

“很好,不宽不纵,不严不苛,这正是中平之道。”杜思温顿时笑了,旋即却撇下杜士仪和崔俭玄杜十三娘,信步走到桥头,伸手召来一个小童吩咐了两句,随即方才转过身缓缓走了回来,“京兆府廨的那个捉钱人,曾经拜见过我两次,我召了他来你亲自问,如此也好过我空口说白话。”

见崔俭玄吃了一惊,倒是杜家兄妹面色如常,杜思温就笑容可掬地对崔俭玄解释道:“十一郎,眼见为实,耳听为虚,日后到你为官时,也得谨记这一点。无论文武,偏听偏信都是决计不可!”

杜思温留了杜士仪用过午饭后,前往长安城中的一个从者便带着他要见的人来了。那京兆府廨从前的捉钱人罗生财人如其名,面相精明衣着体面,虽已四十开外,可一双黑亮的眼睛极其有神。然而,当他见到杜士仪的时候,仍然不可避免地为之色变,即便慌忙再遮掩,但在座的杜思温也好,崔俭玄杜十三娘夫妻也罢,全都第一时间察觉到了。

罗生财自知刚刚失态落在人眼中,见杜思温果然用审视的目光打量着自己,早已得到消息的他把心一横,索性就屈腿跪了下来:“京兆公今次见召,既是有杜拾遗在场,我知道为的必然是为了权楚璧假贷之事。实不相瞒,自从他出事之后,曾经假贷给他的长安城中各家寄附铺和柜坊,乃至于我这样的捉钱人,大多都把借券给一把火烧了个干净,权当被狗咬了一口,总好过卷入那样的谋逆大案中!好在之前王大尹虽则一个劲抓人,却仿佛不曾发现他假贷之事,我们还松了一口气,想不到还是被杜拾遗发现了。”

“是宋开府发现,我只是奉命查证。你既然坦白陈情,不妨把话说清楚。但使真的情有可原,宋开府处,我自会据实相告,绝不会贸然加罪于尔等。”

既然承认了,罗生财自然本就是赌在杜士仪的态度上。于是听到这话,他把心一横,这才苦笑道:“说来恐怕杜拾遗不信,那权楚璧是以给女儿准备嫁妆为名向各家假贷的。权家是官宦,在京兆和河南都有不少地产,以此作为质押,我们想着有利可图,百八十贯自然不在话下,总共有百多人假贷于他,可谁知道他竟这样胆大包天!如今钱财损失倒在其次,若是说我们亦是相助他谋逆,那岂不是天大的冤枉?恳请杜拾遗体恤我等,对宋开府说查无此事,我等必定结草衔环相报!”

宋璟行事,心中无愧的人自然欢呼雀跃,可他们这种心中有鬼的实在怕得要死!那一位可是拿着金山银山去求,也决计打动不了的!

“借券真的全都烧了?”见罗生财连连点头,杜士仪却嘿然笑道,“倘若如此,你们反倒都脱不了干系,这因婚事而假贷便成了一面之词!而若是借券留存,宋开府明察秋毫,反而绝不会冤枉了你们!”

“啊……”

罗生财一下子目瞪口呆,等看到杜士仪离座而起,向杜思温拱了拱手,仿佛立时要走,他不禁把牙一咬,慌忙上前阻拦道:“别人我不敢担保,借券……权楚璧亲手写的借券我还留着!”

“好!”

杜士仪这才目不转睛地盯着罗生财,一字一句地说:“你带我去见名单上其余放贷的人。我可以以我的家名官声作为担保,只要你等所言实情,借券无误,在宋开府面前,我一定会据实禀报,为尔等陈情!”

第352章 尽得圣心,撼张不难

七十八张借券。

宋璟若有所思地打量着那一沓虽尽力叠得整齐,但还是能看出不少都有折叠揉搓痕迹的纸,目光最终便落在了长跪于地的罗生财身上。沉吟片刻,他便开口说道:“惧罪而不曾坦陈,又险些烧毁了证据,本属有错,然则你终究是带着杜拾遗去了各家游说,最终搜集齐了大半证物,我就不苛责于你了。”

宋璟之直,天下皆知,而他那铁面不容情,同样是人尽皆知,所以,即便知道杜士仪是一言九鼎不至于随便毁诺的人,罗生财跟着其来见宋璟,依旧是心中惴惴然。此刻听到宋璟说出这样的话,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等再次确认了对方的表情不像是开玩笑,喜出望外的罗生财不禁连连磕头。

“多谢宋开府宽宥,多谢宋开府宽宥!”

“不必谢了,你去吧,记得告知其余人等,不必惊慌,大理寺的牢狱没那么多空位子,装不下那许多人!”

此话一出,罗生财更是如释重负,感激涕零地再次连声道谢后,他方才蹑手蹑脚退了出去。这时候,宋璟方才赞赏地看着杜士仪:“好,短短三五日之内,此事就查了个清楚明白,我没有错看了你!”

“宋开府谬赞,我不敢居功。此等假贷之事,我毕竟不太了然,因而也是去朱坡山第访了京兆公,由他出面召见了罗生财这旧日京兆府廨的捉钱人,恩威并济,这才使其吐露实情。”

“朱坡京兆公固然老而弥坚,可若非你能得人信赖,这些人一味抵赖,一旦旷日持久,反成大狱。”宋璟微微一笑,这才拿起那一沓借券说道,“有了此物,便能够替这些人分说清楚,宽纵了他们也就不违律法。倘使他们知道权楚璧借贷是为了自身逆谋,而又不首告,那自然是同为谋反;可既然是被人蒙骗的情形下完全不知情地借贷给他,又何来罪责?但使你我据实禀告了陛下,届时旁人也无话可说!”

当宋璟和杜士仪的联名奏表一起送到了东都尚书省,尚书左丞崔泰之想到日前河南尹王怡病恹恹地回到东都,却即刻出为泽州刺史的事,心中不禁满是一股说不出的滋味。

身在高位多年,他自以为已经很能领会那点上上下下的诀窍,可在杜士仪身上却已经几次看走眼,单单近来就是两次!一次是以为杜士仪竟敢大胆封还杖姜皎后流配岭南的制书,必然会贬斥岭南恶地,谁知道却起死回生;另一次则是这一回,本以为王怡负精干之名,赴长安宣慰安抚,必然能够将那桩大逆案子解决得漂漂亮亮,可谁知道却拖得旷日持久牢狱人满为患不说,还更显得杜士仪那番陈奏入情入理!

因为天子极其关心长安城中情形,他少不得亲自到宣政殿陈奏。果然,宋璟所附账簿和借券,为这数百放贷人请宽的奏折,李隆基阅后面色霁和,等看到牢狱之中冤系之人已经全部放出,如今只得首恶十余人,请诛杀以正刑律,其余屯营兵也都已经由里坊作保放出,他非但不怒,反而满意地点了点头。

逆谋大案固然可恨,如今却不是他即位之初需要立威的时节!太平盛世,一二跳梁小丑作乱却牵涉广大,甚至于王怡还说姜皎都于此有涉,那他这个天子岂不是成了昏庸浑噩之君?

“不愧是宋广平,清直明允,名不虚传!”李隆基信手合上奏疏,欣然说道,“宋广平和杜君礼本就老少相得,如今一同行事,果然更是珠联璧合,源翁举荐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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