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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唐风月(56)

卢鸿见底下几个学子都是满脸兴奋激动,知道杜士仪让婢女传的这话丝毫没有矫饰,不禁笑着说道:“看来今日这顿饭,不止十九郎一个人费心,你们也都辛苦了!”

“卢师如此说,咱们就要无地自容了。我等厚颜在草堂听了这么久的课,只恨没有其他东西可以相报师长,这两尾活鱼,只是聊表心意而已。”

“心意到了,远胜金玉等等身外之物!明年又是新的一年,我便以这杯水酒,于你等共勉!”

“多谢卢师!”

这彼此一杯水酒下肚,气氛顿时热络了起来,杜十三娘放心不下兄长,带着竹影悄悄下去到厨下帮忙去了,卢望之亦是悄然跟了出去,把偌大的地方让给了那几个出身贫家,资质却还不够的学子。随着一道道诸如黄金鸡、生羊脍、醋芹之类的菜上桌,一杯杯米酒下肚,屋子里的气氛自是更加活络,就在这个时候,外头便传来了杜士仪的声音。

“虽则接下来还有几道别的菜,但不食牢丸,总感觉不像是过除夕。各位且尝尝这一道热气腾腾的汤中牢丸。”

见杜士仪进了门,几个学子慌忙都站起身相迎。尽管杜士仪初来卢氏草堂的时候,曾经遭了不少人敌视,可后来朝廷亦是一力捕蝗,而杜士仪读书听讲无不勤勉,数月间抄书几乎等身,而他所传的线装书法,对于他们这些贫寒子弟来说确实最相宜,因而日久天长,他们不禁对其生出了几分钦敬。此时此刻,其中一个年纪最大的学子甚至亲自上前去接过了那沉甸甸的汤碗,将其安放在食案正中,这才说道:“今夜这顿饭,杜郎君辛苦了。”

“哪来的话,各位为了那两尾鱼想尽办法,绝不逊于古人卧冰求鱼,我如今这又算什么?还有,既是同门,我又在各位之后方才到这卢氏草堂求学,诸位不要见外,和其他各位师兄一样叫我小师弟无妨。”杜士仪一面说,一面扫了一眼那所谓的“汤中牢丸”,想着这饺子在如今竟是叫这么一个古怪的名字,嘴角不禁又露出了一丝笑容。盛了一碗送到卢鸿面前,他四下一看卢望之不在,少不得就先给其他人一一盛了,末了才笑眯眯地说道,“各位尝尝这牢丸滋味如何。”

这汤中牢丸无论卢鸿也好,其他人也罢,都不是没吃过,然而,那碗中的汤却和平日寡淡的清汤不同,色泽微红鲜亮,食之微微有些发酸,而牢丸形状亦是和平日吃过的有些区别,一口咬下去汤汁四溢,虽有人被烫得惨哼一声,但一个下肚,人人都露出了惊喜的表情。

“十九郎,这汤中带酸,不外乎是加了酸梅,亦或是醋,可你这牢丸的内馅……似乎有些特别?”

“是,加了肉汤,至于菘菜,是此前我那昆仑奴田陌在峻极峰脚下亲手种出来的。他闲不住,早早挖了地窖存了好些,而这便是菘菜肉馅。其实我本打算再备几个其他馅料的,今日时间有限,却是来不及了。”

“好了好了,小师弟你也别再去忙了,且一块坐下来吃一些再走!”

说到这里,杜士仪见几个学子站起身来不由分说地按着他坐下,他少不得依着他们,拿起筷子也一一尝了起来。尽管此前放作料的时候,也都叫阿黄和竹影掌握分量,出锅的时候他亦是试过菜,可此时此刻再尝到这些滋味,尤其是这和白菜猪肉馅饺子极其相似的菘菜肉馅牢丸,他仍然只觉得心中洋溢着一股说不出的温暖。

过年的时候……还真的只有饺子方才有那种浓浓的节日氛围!

只做了一小会儿,门帘便再次打起,这一回,他却看见杜十三娘喜滋滋地打起门帘让了卢望之进来。而卢望之手中捧着的条盘上,却是一个蒸笼。当众人手忙脚乱在食案上腾出地方,又放下了那蒸笼,卢望之立时上前揭开了盖子。只见蒸汽氤氲之中,赫然是七八块方形糕团。卢望之亲自挟了一块送到卢鸿面前的碗中,见其面露怔忡,他便轻声说道:“当日卢师一糕续命,我今生今世未敢忘。”

“你呀……居然还记得那么小的时候……”卢鸿轻轻叹了一口气,随即便摇头再也不提,只是夹了糕细细品尝。也不知道是卢望之对于当年旧事印象太深刻,还是这些年一直在尝试这道糕的滋味,他恍惚间回到了当年救下那孩子,又看到他那双黑亮眼睛的时候。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方才摇了摇头道,“物是人非,亏你还能做出这糕来……十九郎,你们也都尝尝,虽则是寻常一道点心,细品之下,却别有一番香甜。”

不用卢鸿说,品出两人之间仿佛有些隐情的杜士仪原本也极其好奇。此刻他挟了一块糕入口,立时吃出其中应是加了一丁点枣泥,但除却枣泥,仿佛还有些其他一时猜不透的东西,因而只有微微香甜,更多的是涩口和粗糙,和想象中的可口美食还有很大差距。

不但是他,其他学子也都露出了相同的表情。这时候,卢望之方才漫不经心地笑道:“这是荒年渡荒用的糕,我生怕卢师克化不动,所以特意将粒子都磨碎了。这是把所有剩下的五谷杂粮,从豆子到粟米全都收集在一块做的,一天吃一块,能够熬过最难熬的饥荒。比起粥来说,可以算是那时候最美味的食物。为了这样一块糕,父亲可以卖了儿子,母亲可以卖了女儿,天底下最凄惨的骨肉分离,已经不算什么了。”

即便家境贫寒,几个学子也都挨过饿,可听见卢望之这平静的话语,几个人都不禁打了个寒颤,就连一旁的杜十三娘亦是如此。好在卢望之显然只是刚刚被勾起了旧日情绪,须臾便岔开话题不再提起。当最后一道杏酪甜品送了上来,众人各分了一盏在手的时候,也不知道是谁低低感慨了一声。

“但愿年年好,日日似此时。”

第49章 天子征召

除夕过后便是正旦,卢鸿并不讲课,杜士仪和卢望之赏了结冰瀑布的壮观景象后,从后头小路登上瀑布顶端,站在上头俯瞰那座简陋的授课草堂,以及那些在隆冬之日全数枯黄的草木。下山之后回屋,卢望之便一蹴而就做了一篇《观冰瀑赋》,文成之后给卢鸿杜士仪和几个师弟们看过,众人都赞口不绝,他却满不在乎地丢入炭盆中烧成了灰烬,笑说留着也无他用,还是用来祭春正好。

一晃便过了元宵,卢鸿拗不过杜士仪天花乱坠一阵哄,很是无奈地让他和一大堆弟子奉着去登封县城的坊市看了花灯。

尽管太上皇新丧,但民间在最初的三个月之后,便恢复了一贯的生活,元宵灯会也是照常。登封的花灯比起长安洛阳那火树银花不夜天的景象要逊色许多,可在山中清净惯了,乍然看见那热闹喜庆锣鼓喧天璀璨光华的夜晚,卢鸿仍然颇有兴致,这一夜竟也如同那些彻夜狂欢的百姓一般逛到了深夜,随即便宿在了杜士仪让吴九早早安排好的旅舍中,并未惊动登封令崔韪之。

不过,花灯虽连放三天,但卢鸿毕竟年事不小,次日也就回了山中。随着年节渐过,数日之中,陆陆续续也有各色学子归来,除却一如既往送上束脩之外,也有的带来了家乡的特产作为礼物。不过,众人都知晓卢鸿的秉性,尽心意的成分远大于送礼。然而,让杜士仪大为奇怪的是,回家完婚的裴宁也就罢了,却是连崔俭玄也丝毫没有任何音信。他本想让吴九去登封县廨打听一二,可听吴九提到一个消息,立时就打消了那念头。

就在去岁年末,为相数载的姚崇与新上任不多久的源乾曜一道罢相,接替他们俩的,正是同样赫赫有名的宋璟和苏珽!须知崔俭玄和他这种只需要顾着妹妹,其他不用太多理会的孤家寡人不同,崔家满门皆为官,在这种政局变动中,说不定会有什么动作,所以崔俭玄才暂时回不来!

一晃到了二月初,崔俭玄和裴宁仍尚未归来,但王威等人却陆陆续续回来了,草堂之中其他回来的学子已经很不少,杜士仪再留着杜十三娘自然不便,即便心中不舍,但他还是不得不将其送了回去。杜十三娘和竹影主仆再加上田陌这一走,他立时觉得身边冷冷清清,纵使卢望之还是一如既往不拘小节玩笑打趣,可他却总觉得没什么精神,就连一贯能静心的抄书,也偶尔会一时走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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