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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下或长或短的时间(110)

作者: 折冬声 阅读记录

像一只连骨头都已枯朽风化的古兽,固执地仍要吃掉所有人。

脱离它的牵绊,也许是一件幸事。

她说,“我们接下来往哪儿走?”

“你想怎么走?”

“问我?”

“我们可以绕远路避开这片北门家族旧址,也可以翻进护栏,直接从里面穿过,比较近。”

“严天世高价买了这块地,难道没有在这里安插一点人手,好歹偶尔巡视巡视?”

“没有。刚才不是已经说了,他买了地以后什么都没有做过。是真的意义上的——什么都没有做过。”

“那我们就穿过去吧。节省时间。”

说着,谢亦桐紧了紧背包带,利落地把袖子撩了起来,活动活动筋骨,准备爬两三人高的护栏。她忽听见有人在笑。

她头也没回。“你又在笑什么?”

“我记得你以前很文静,不擅长运动。”

“你觉得我爬不上去?”

“我相信你能爬上去。我只是有点意外。”

“有点意外我能爬上去?”

“不要挑刺。我猜你明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傅默呈也把袖子折到手肘的位置上去,方便活动,又在这附近的护栏上仔细观察一番,找到一处容易攀爬的地方。

两个人一前一后地爬了上去。

谢亦桐率先落地,打开手电筒,微弱的白光驱开黑暗,照亮了这片寂静的荒地。与护栏另一侧并无太多不同。仍是荒树,怪石,看不清方向的路——荒山野岭而已。

北门世家几乎什么也没有留下来。

一路走着,只偶尔几根歪歪倒倒的旧木头掺杂在凌乱的树丛里,也许曾是房屋横梁,也许曾是大殿立柱,也许曾是某位大人坐过的一把精致椅子,反正,分辨不清了。这地方称不上废墟,因为连墟也没剩下。

到了旧址尽头,再次翻过两三人高的黑色护栏到外面去,繁市的地域便差不多到头了。回身远望,深沉夜色里,遥远处的庞大城市仍很安静,半融在天地之间,看不清轮廓,只几处知名的高大商业建筑群昼夜不息地闪着五彩灯,这么远了,竟也依稀可见。

傅默呈拿出纸地图,仔细找了找。“往这边走。”他说。

谢亦桐很快跟上。

他们上了一座高高的山,道路崎岖,树木茂密,连片的枝叶在夜风中低微作响。走了没多远,有潺潺水声传来。

国境边界,月亮河。

据说这条长河到了千里之外的下游会变成一条宽广而壮丽的大河,但在这里,它才刚从源头流出来不远,仍像一条小溪流。手电筒光一照,细细的水流粼粼地闪。

溪流上拉着高高的铁丝网。

傅默呈在前面带路,按着地图,沿溪流一直往上走。路越来越崎岖,到后来,没了路,只有山崖、乱石、枝叶密集的树丛……两个人走得很小心。

傅默呈停下脚步。“到了。”

他个子高,遮了谢亦桐视线,她从他身后探出去。

深夜笼罩,高山寂寂。

手电筒微弱的白光照亮了脚下野蛮乱生的山间荒草,荒草尽头一人多宽的粼粼小河——以及河面之上,不知为何从中断开的铁丝网,左右两端都耷拉着,像开了一扇门,锈迹斑斑,已很多年了。

断口足够一人穿过。

只要一跃而起,跨过微凉的月亮河,便将落足于一个与国内截然不同的地区。

艾什加拉。没有法律与秩序的荒蛮之地。

谢亦桐忽然说,“艾什加拉在中文里是音译。既然你懂得艾什加拉语,你知不知道‘艾什加拉’在他们自己的语言里是什么意思?”

“艾什加拉。”傅默呈把这名字又念了一遍,但,用的是那种几近消失的异域语言,语调奇特,很有一种未经开化的大自然的神秘感。然后,他说,“它的意思是,回归。”

“回归?”

“这个词很有意思,是艾什加拉语里为数不多的几十个动词之一。”

“怎么说?”

“在他们看来,很多事情都是‘回归’。树叶往地上掉,他们不说凋零,也不说掉落,而是说回归——树叶回归大地。屋檐下的冰棱在春天消融,他们不说融化,也不说消失,而是说回归——冰雪与带来冰雪的冬日都回归到辽阔的天地。食放坏了,他们不说腐烂,也不说变质,而是说回归——短暂的光鲜结束,食回归到原本样貌。人或野兽曝尸荒野,他们也不会说死去,而是说回归——生命终将归于死亡。”

“听上去,汉语里的很多词都被他们用这一个词替换掉了。”

“不算是替换。在他们眼里,他们并不是用同一个词指代了许多不同的事,而是这些事在他们看来根本就是一回事。掉落、融化、变质、死亡,甚至,人日复一日变得衰老、一段漫长的友谊忽然破灭、某件事消失在记忆中再也想不起来……通通都是‘回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