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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下或长或短的时间(80)

作者: 折冬声 阅读记录

也是最旧一本。

纸页已泛了黄,看得出页边曾经生过霉,但日子太长,好似连霉也死了。

第一页翻开,是怪异的屋主人第一次开始在这里记日子。很认真。用墨蓝色写日期,用朱红色写值得记下的事情。

——“我好想你。”

陈旧纸页在谢亦桐手指底下迅速往后略过去,这一本也很快就翻完了。除了日期,无非是“想念你”。算一算,最开始是在五十年前。五十年的岁月。看似写满了七本青封白线的簿子,一页页由旧到新,却好像其实只有三言两语,这么快就看完了。

谢亦桐把旧簿子合上,在桌上按着时间顺序摆放整齐。正要思索,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呵欠。

拿出手机一看,原来已是早上八点多,地面上无疑天已大亮了。想来是此前在小铁屋里的时候,低效率的扫描仪实在耗费了太长时间。

谢亦桐从椅子上站起来,稍微活动了一番筋骨,把时间离得最远的那本陈旧记录簿小心收进随身携带的小包里,准备到地上再好好看一看。然后,她按着门外记录设备的指引,把其余事物一一恢复原态,拿起手电筒走出了小屋,收起支在门前的设备架子。

她重新走上寂静地底石城的街。

来时,因有好奇心驱使,走得再久倒也没觉得很长。这下子是原路往回走,掺了困倦,路程好似便远了。

北门世家这座地下陵墓实在广阔。

谢亦桐好不容易走到尽头处的石门,取回墙凹处的“钥匙”,谨慎地等着石门缓缓下落,确认它没异常,又要往上走一段漫长的、容易滑倒的石梯。还得顺手把中间小平台上那只掉下来的篮球捡回去。

她回到地面,把转了一百八十度的小铁屋恢复原样,推门出去,门关到一半,还从小包里取出一根线,复原傅默呈离开前再次留下的门边细绳。

虽然他大概率一个月内不会回来,但她总是很谨慎。

确认一切无误后,谢亦桐转身朝着宿舍楼走去。天上的阳光照在脸上,暖意不多,地上的寒风倒是冷。

但冷风不解睡意。

回了宿舍楼,一进屋,谢亦桐倒头就睡了。

不知是不是没吃早饭的缘故,肚子为了彰显存在感,自顾自地绑架了脑子,她梦见一只巨大的卤鹅翅。色泽棕红,皮滑肉厚,泛着薄薄的油光。它发着一种独特而勾人的食香,卤水里是肉桂、茴香、生抽、豆蔻、陈皮、沙姜、鱼露、西芹、花椒……

一滴卤水从鹅翅上滴落,缓缓下坠,打湿了一本书。

书页上,端庄秀丽的墨蓝色字迹被晕染开。

——“天世。”

谢亦桐惊醒。

她翻身下床,把自陵墓石屋中带出来的陈旧记录簿在桌上摊开。又拉开桌下的抽屉,取出前不久从繁市图书馆偷出来的《森罗怪谈集》,也摊开。

记录簿上记录日期的墨蓝字迹。怪谈集空白处随手写下的墨蓝笔记。

两相对比。

字中风骨,笔锋姿态,一模一样的笔迹。

-

谢亦桐过了好一阵天天往地底下钻的日子。

北门世家的陵墓像是无边无际,走得再远,仍是看不到尽头。在那地底深处的黑暗之中,一间间刻着姓名的寂静石室渐渐蔓延开来,仿佛一块块向着远处无尽延伸的细小骨骼。

这座古墓,像极了千年繁华轰然倒塌后的巨大尸骸。

谢亦桐在那死寂的石城中找到了写着“北门慎言”名字的石屋。北门慎言是公安户籍信息里繁市二中校长北门剑平的父亲,二十多年前去世。他的石屋很不起眼,是千万座石屋中的一座,水滴入海一般融入其中。像被吞噬。

她还找到了写着“北门剑平”名字的石屋。也是幽幽森森千万座石屋中毫不特殊的一座。门是开着的,但里面空无一物。它静静地敞着门,像静静地张着嘴,只等地上那人一死便把她吞入其中。

也有一些石屋是无主的。没刻名字,屋门大开。也在等着一位主人。想来,身为北门世家的族人,一出生,就要把名字刻在这里,不论在地面上生命际遇如何,不论一辈子过得是喜是悲,百年之后,叶落归根,魂回故土,永远也逃不掉。生是北门,死是北门。

不过——谢亦桐想到——如今的北门世家已彻底凋零了,最后的族人北门剑平年已四十五岁,她的独生子随了父姓,不再属于这里。这些千百年前建成的、空洞无主的石屋,大概要像这样永远永远空下去了。

也许这是件好事。

有一天,谢亦桐在慎重思考后,背上了足够的设备,甚至带了干粮,决定把这座沉寂多年的地底石陵彻底走上一次,看看它到底有多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