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我等你到风景看透(16)

周遥所说的回家,是回陈嘉的家,已是轻车熟路。小胡同离厂子很近的,不用坐电车,陈嘉就扶着他后腰,一路不错眼儿盯着他,带回家了。

俩人猫腰走过路灯下的小胡同,在狭窄的过道里迎面还碰到唐铮。

唐铮毕竟比他们高一年级,又在外面社会上混的,懂得就多,心思也多。

唐铮都走过去了还一直扭头盯着他俩,很不忿的,突然一笑,抬手一指陈嘉:“你丫真行!”

行什么啊?陈嘉白了一眼。

那时候,根本就还不懂这句话隐含的复杂意味。

陈嘉是一手帮周遥扒拉着衣服领子,不蹭到皮肉,另一手扶着腰,已经知道周遥是被蒸汽“哈”着了一下。

“拿剪子,嘶,哎呦……拿剪子帮我把毛衣绞开呗。”平房小屋里,周遥坐在床上,陈嘉帮他脱衣服。

俩熊孩子,今天就是闯祸了,在外面玩儿太野。以孩子的心性,还是计较着怕被家长骂了以后就不能一起玩儿了。

“别绞开,羊绒衫呢。”陈嘉说,“我帮你脱下来。”

陈嘉把两手伸到他的羊绒衫里面,用力撑开,从后面慢慢地套过脑袋,把他脱出来。周遥皱眉,很想吐槽:“完了完了,我的皮完蛋了,我的皮都要掉了吧?我的脖子皮还有吗?……我的脸……”

“你脸还在!”陈嘉被他叨叨得烦了都,“脸就有点儿红,没事。”

“我要仔细看看,我脸皮没掉啊?”周遥小心翼翼地抚摸自己,拿着瞿连娣放在小衣柜上的镜子左看右看。

陈嘉:“……看够了没有?”

周遥:“哎,担心么,我帅比艾欧里亚的一张脸,本来挺好看的。”

操,你帅个鬼,陈嘉也想吐槽:“你真应该把脸上揭掉一层皮……揭掉一层你还有一层呢,你就二皮脸么。”

“哎,就咱们班男生里面,每人发一套可拆解变身的黄金圣衣,是不是我长得最像艾欧里亚?”周遥认真地问他铁哥们。

“……”陈嘉都无语了,突然笑出声,“你十月份的吧,不是天平座么?那你肯定是童虎么……”

我靠——才不是呢!周遥也笑。

闯祸受伤还能躲在屋里笑得出来,也就是他们俩,都绝对是耐操的。

“过来,帮你脱秋衣,”陈嘉然后从床上绕过来到他面前,嘱咐,“疼就抱着我。”

陈嘉把秋衣下摆撑开,极小心轻柔地、一寸一寸地往上撸那件秋衣,不碰到周遥身上,不弄伤他。

疼就抱着我。

灯下,屋中,这句话好像让周遥像幻听一样,声音带磁的吸力,能吸住人的神经……这都不像陈嘉这糙玩意儿嘴里能说出来的话。

两人一站一坐,周遥一抬胳膊就抱了陈嘉的腰。他们就贴着,他抬眼就是陈嘉在屋顶灯光映衬下的脸,呼吸都能扑到对方脸上。

他把脑门贴陈嘉身上,脸贴肚子来个熊抱。有人给他抱一下,真就不那么疼了……不然真的很疼!

秋衣终于一点一点扒下,从头顶撸上来,竟然没给周遥扒掉一层皮,说明烫得也不严重,幸运了。

陈嘉拎了个脸盆,出去两趟,从院子里打凉水。这也就是他们这种大杂院,才有这样凉的凉水,摸着就跟冰水似的,从院子中间的公用水龙头出来。这个龙头冬天要用一块棉被包上,不然夜里就冻了,明儿早上就放不出水,水管直接冻裂。

陈嘉就用冷水一点一点帮他冲洗。烫伤的后脖颈子那种火辣辣的灼热感,慢慢就消退了。

“你真有经验,”周遥说,“你不会也被那个锅炉房烫过吧?”

“没你那么傻,”陈嘉说,“小时候老是被我们家炉子烫。”

“你也够笨的。我瞅瞅你烫哪了?”周遥笑着就要拽,一下就从陈嘉毛衣底下拽出一片麦黄的肉色。

陈嘉一笑,才不想给他看。好像突然也有点儿害羞了……

周遥赤着上身,也是发育很好。肩膀和手臂、前胸和后背微微起伏着,都显露了很薄的肌肉线条,那时候就已经能看出日后挺拔的身材,就是很英俊的男孩。

年少时的感觉单纯而美好,不掺任何污浊或杂质,没有欲望和心机。

这晚上瞿连娣要是不回来就好了,可是陈嘉妈妈下了班肯定是要回家做饭来的。

不经风雨敲打、一切风平浪静的时候,这就是一块清澈透明的湖面,映着少年的笑脸,洗涤着他们的心。可是,当风刮起来了,石头砸进湖面,这像镜子一样平静美好的湖泊,那一汪水就猛地收缩了向后退去,露出河床上荒瘠斑驳的黄土。

瞿连娣一进屋看周遥那样,就惊着了,怎么了这是?

倒不至于误会成别的,瞿连娣一眼就发现周遥身上伤了,被烫了?还不敢告诉家长还不去医院?!

你们俩去哪儿野去了让遥遥被烫着了?

瞿连娣还是懂人事儿的,不能像这俩熊孩子似的没轻没重,被蒸汽熏一下可厉害了是闹着玩儿的么。瞿连娣当下就用一件外套裹着周遥,带去医务室看伤上药了。这要是她们家陈嘉伤了,她都没这么紧张,都未必需要去医务室,自己涂一涂烫伤药膏就完了,但遥遥多金贵啊。

医务室这道门这一进去,一群人围上来……厂区么,各种家长里短是是非非流荡在这道空气里,这事就热闹了。

周工家的孩子啊!

怎么伤的!

在厂里蒸汽高压车间弄的?那后面还连着锻压车间和轧轨车间不会是跑进去了吧!

周遥自己都没觉着严重,多大事啊?他并不了解,在第四机床厂这样的重工企业、生产基地,这大小也算一起事故,典型的安监不到位造成的人身事故——幸好后果并不严重。

“后脖子这层皮怕是要掉了。”

“都起水泡了,别感染,赶紧上烫伤药膏,还好面积不大,就一小块。”

“幸亏没给弄到脸上!这么俊一个男孩,弄脸上把脸烫坏了怎么办?”

“人家家里也就这么一儿子,宝贝着呢……”

“……”

瞿连娣板着脸不吭声,只弯腰在灯下看周遥脖子上的水泡,再帮大夫递个纱布,递上棉签。

“怎么跑到那个蒸汽房了?平时不是都锁着门?……陈嘉带你去的?这就不能瞎玩儿么!”有人突然说。厂子里的医务室,也并没有正经持有执照的医生,就是几位职工家属老阿姨,在国企后勤部门多占几个名额。

“没有,不是。”周遥小声道。

陈嘉那时脸看向别处,除了帮周遥倒一杯水喝,自始自终就没说话,在外人面前就是个猫嫌狗不待见的样儿。他只愿意跟周遥讲话。

“没有,我自己跑进去了,没人看门管着,我也不认识么!”周遥替小嘉嘉喊冤。

“回学校好好学习,以后别来厂里瞎玩儿,就不是你这样孩子玩儿的,以后别跟……”有人又说。

“又不是我们家陈嘉弄的,怎么啦?说我们家孩子干什么?”瞿连娣瞟了一眼,不爽了。

“也没有说是陈嘉……”周围人道。

“遥遥跟陈嘉玩儿得特好,男孩哪有不磕碰出点儿意外?厂里是‘哪样’孩子玩儿的?……不小心弄得,以后我会嘱咐我们陈嘉护着遥遥!

“还有那个车间重地,管事值班的人呢?值班的不管,赖我们家孩子?我们陈嘉一个月领一百块钱工资给车间看门了?!”

瞿连娣说话嘎嘣脆的,一定堵到你们都闭嘴没话。

瞿连娣在外人面前才是那个嘴厉害的。胡同串子出身,一人扛起一个家的女人,绝不吃亏服弱,极为要强。

她的陈嘉,是她的心尖肉。

她急了可以抽儿子一巴掌,外人谁敢说她儿子一个字?

果然一群医务室阿姨都闭嘴没话了,陷入沉默。

周遥嘟嘴给陈嘉做个表情,陈嘉扭头盯着门口的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