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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等你到风景看透(22)

参观新房结束,婚宴完事儿,厂里同事都散去了,这一晚上,工会主席媳妇就跟她家老蔡絮絮叨叨说了一晚上。

“怎么就、你说怎么就、就她们家那样儿,还能买得起日立?!”他媳妇盘腿坐在床上说。

“人家买就买了,有什么的。”蔡师傅道。

“她们家比咱家差远了。”他媳妇扁着嘴。

“是呀,她家比咱家差远了,穷着呢,那你生什么气呢?”蔡师傅瞅着他媳妇。

“……”他媳妇说,“哼……还跟周遥他们家挺熟的。”

“你这人就这样儿。”蔡师傅说。

“我怎么样了?”他媳妇反唇相讥,“我就说两句,你就不乐意听了!就当初瞿连娣刚来咱们厂还是小姑娘吧,当时你就在吧,就挺熟的,还帮人家这个那个……你以为我不知道?”

什么乱七八糟的?贴着“绯闻”标签的一口大锅眼瞅着要从天而降,老蔡一看这话头不对,不敢讲话了,赶紧出去躲了。

人人都有这些攀比与嫉妒的心理。一群矬子里面,还非要分出个高低贵贱,在矬子堆里拼命地冒尖儿争胜。气人有,又笑人无。

蔡十斤媳妇最后来了一句:“反正她就一个人,家里也没个男的,她男的其实早就在学校里有傍家儿了,谁不知道。”

大家都知道。

这句话出口,那一股气流顿时涌出了艰涩的喉头,浑身通畅神清气爽,终于找到心理上的平衡点,把心里这副失衡的跷跷板给正回来了。

像蔡十斤这种,四十五岁做到工会主席,就已是厂里德高望重的老一辈,而瞿连娣还不到四十岁,也是资历仅次于蔡师傅的老职工了。因为她进厂也很早。

瞿连娣刚进第四机床厂的时候,才十六岁。

她十六岁就参加工作,在后来人的眼光里,这不就是童工么?

当时就是这样的情况,瞿连娣作为一名68届毕业的初中生,正赶上那个复杂激荡的年代,就没有机会再上学了。她跟着高年级的大拨学生们跑出北京,往外地各处“大串联”,随后再回来。学校都不能上课了,她就被分配到机床厂,成为一名工人。

这算是家庭成分比较好的,才准许你进工厂。她父母都是京郊贫民,祖上实在没有一丝一成的爵位、成就或者荣光能够给她家成分抹黑,因此她们家是最光荣的无产者,穷得家徒四壁,什么都没有。

在那几十年中,大批重工业和轻工业企业在北方大城市里飞速发展,整个城市上空烟囱林立,白烟飘渺,工业化的大生产热火朝天。那时的北京,有东方红汽车制造厂,有首钢,有北京齿轮厂、炼油厂、化工厂,还有第一、第二、第三、第四机床厂、内燃机厂、电机总厂,还有大名鼎鼎的燕山石化……这些巨型工厂,容纳了百万名工人在城市里就业。

陈嘉他姥爷,作为一位无产者,一人做工养活全家,家里一间上房都不衬,竟敢连生四个孩子。

头一轮生个闺女,取名瞿招娣。第二轮还是闺女,就是瞿连娣。第三个,瞿盼娣。生到第四个,这老头子终于感到此生绝望再也不想生了,于是给四闺女取名瞿婷婷。连砸两个“女停”在四闺女的名字上,可想而知这人是多么的不甘心不如意。

所以,瞿连娣在自己家,就是个“夹心儿”的老二。她是听着家长的指东道西与嫌弃嘲骂长大的,她也是从小照顾下面两个妹妹长大的,做所有的家务活儿。这一代的女子,有很多“招娣”“连娣”,名字就已昭示了她们不是父母捧在手心儿的宝,情感匮乏。

她很能干,她性格倔强,她也埋着满腔的不甘心和不如意。

她手上只有一张初中文凭,高中都没念过,大学校门长什么样子她就更没见过。周围很多人也都跟她一样的境遇,这一代人,总之谁都没捞着好,都憋屈而平庸。她那时候,就很尊敬、崇拜知识分子家庭出来的人。

陈明剑就是这样一位,当年一副惨象儿流落到工厂的知识分子家庭出身的学生。

陈明剑刚进厂的时候,可傻帽了,手脚不沾阳春水的男人,做什么都什么不行,没法跟熟练工人比,就被分配到食堂做饭打杂去了。可这种人哪会做饭啊?在家他做过饭么?让这种人在食堂里当炊事员,简直就是降低全厂职工的伙食水准,都对不起那张价值五毛钱的“甲菜票”!

这两个人就认识了。

这两个人,互相看着顺眼,条件还行,年纪也到了,周围同事和工会帮忙介绍介绍、撮合撮合,单位开个介绍信,就领证结婚了。

许多人缔结婚姻,谈不上有多么深的感情,就是年纪到了,互相摆开条件,觉着差不多还行,就打算这样过一辈子。

结婚的时候,周围人都说,瞿师傅你这眼光,不行啊。好歹也找个行政科的、厂办的、或者高精零件车间的工人,工人的工资津贴待遇比厂里一般人还高呢。你怎么找了一个工资水平还不如你的厨子!

瞿连娣心里存有善意,觉着陈明剑在厂子里混得挺不容易的,帮帮他么。

而且,陈明剑看着一表人材,性格温存,还挺帅的,跟厂子里那些没文化的、下了班闲着没事就抽烟喝酒打牌、输了牌再打老婆的男人,风貌很不一样。

命运的转折点,就是七七年恢复了高考。第一年大伙还在踌躇观望、不知所措,第二年一看这突变的政策,突如其来的春风,更多当年的学生下决心拾起书本,渴望着一朝高中进士,彻底改变人生道路。陈明剑从图书馆借了一大摞高中教材参考书,下班后就关在家里用功自学,啃了三个月的课本。

这人别的不成,就会啃书本和考试。他的才华终于在这个变革的新时代有了用武之地——他考上大学了。

而且是名牌大学。

一朝翻身,把全厂都震了。陈明剑考上了北京最好两所大学的其中一所。

这舆论风向转得可快了。这回全厂的同事又开始夸瞿连娣,瞿师傅您这么有眼光,您怎么看出你们家陈明剑他能考上大学啊!

瞿连娣把她丈夫送进大学校门,不久后在陈明剑上学期间,她就怀了孩子。

怀孕生孩子男人都不在身边,每天还得来工厂点卯上班,下了班再骑车回家。有一回下夜班赶上大雨,风雨交加之时半道上肚子痛,出血,还被人抬了去朝阳医院看急诊……医生说她,你再这么劳碌拼命,隔三差五流点儿血孩子就没啦。

生产当天,还在学校上着课写着论文的陈明剑,理所当然地依旧不在身旁。陈嘉倒是个非常坚强的小孩,就这样都没流掉,全须全尾地出生。除了后来脾气不太好,也没什么大毛病了。

女人和孩子不好太要强、太能吃苦。你俩太坚强了,什么都能自己扛,就显不出家里那个男人的重要性。久而久之,那个男人也就没必要再回家来。

因此,在陈嘉从小到大的记忆里,几乎就没有他爸爸一个清晰深刻的影子,他好像就没有跟他爸一起生活过。他成长岁月的每一个重要脚步,都没他爸什么事儿。父子感情还没来得及培养,就已经“失去”了。

人往高处走,谁想要囚在泥潭里?

一旦飞上了高处,就不会想要再飞回来。

厂里偶尔会有闲言碎语,都说,陈明剑那小子,长得文质彬彬,大学毕业以后再也不用回工厂,留校做老师了。这人在学校里工作,肯定有别人了。

这两口子差距太大啦,这个由时代命运造就的大窟窿是无法弥补的。男的是名牌大学毕业,你瞿连娣连高中都没念过,他不甩你甩谁呢?

不甩你甩谁呢。

……

上一辈人的辛酸,并不妨碍少年们继续发展阶级情谊。

人生的落差在他们现阶段无忧无虑的生活里,尚未产生影响和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