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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灌篮)功名误(13)

仙道全身冰凉,忽然间悟到,仙道礼正是因为看到自己身后床上的人儿醒来,所以才说的那一番话,那话不是为了刺伤他,而是为了刺伤他最在乎的人而说的。

“如果流川真为了你好,如果流川真在乎你十年苦读,受尽凄苦才达成这无数读书人求之不得的梦想,他就不该误你,他就该主动离开你。除非他根本不爱你。”

“一个这样脏肮的人,哪里配得了当今的翰林院学士。”

在流川受了这么多罪,吃了这么多苦,好不容易才从鬼门头挣扎回来后看到的不是至爱的眼神,而是人间最丑陋的一幕,听到的不是温柔的话语,而是足以把他整个人整个心整个希望整个灵魂都毁灭了残忍宣言。

天啊,枫!

“如果流川真为了你好,如果流川真在乎你十年苦读,受尽凄苦才达成这无数读书人求之不得的梦想,他就不该误你,他就该主动离开你。除非他根本不爱你。”

“一个这样脏肮的人,哪里配得了当今的翰林院学士。”

仙道几乎不敢去看流川的眼,更无法去猜想流川这一刻的心情,这一刻的痛苦。

他曾发誓要以生命来保护的人,他曾发誓再不让他受一丝一毫伤害的人。

状元功名,翰林学士,金榜题明,蟾宫折桂,何等荣耀,何等威风,一生所求,求这无上功名,可如今功名在手,为什么仍然不能保护他,为什么反而绑住了手脚,即不能惩罚有罪的人,也无法护住心爱的人。反而在他们之间加隔了万水千山。难道的他功名反而会让他最在乎的人永远离开他的生命吗?

不!

仙道从来没有感觉生命如此灰暗过,十几年来,为了追求功名所做的种种努力,所历的无数辛酸一时尽在眼前,可眼前的一切,原来竟是一场最可笑的闹剧。

那曾经发生过的一切……

之九

仙道家上上下下忙成一片,大老爷心爱的两位公子正要准备进京参加会试,上下人等岂有不尽心歇力的。又是打点一路行礼,又是精选精明的小厮,又是备办各种名贵礼物预备着进京拜访各处官员所用。又是拉着两个爱子连声地叮咛,又是来往亲友纷纷上门庆贺祝愿,为二位少年以壮行色。上下一心都期望着他们的两位少主子能够跳入龙门,光宗耀祖。

也许唯一和这满门喜气格格不入的只有两个人。

流川枫与仙道彰。

不同的是,流川枫冷眼静看一切,连表面上的一个笑容都不肯展现,因此愈发令人不喜不快。而仙道心中虽有万千不平,人前永远是笑意悠悠,亲切温和,上下人等对于这位没什么表现的三少爷虽谈不上喜欢,倒也不并不厌恶。

可是当他向人微笑时,胸中的痛楚愤怒却足以将他整个人都烧成灰烬。

仙道彰得流川澜尽心教导全心关爱,而他本人也无比聪慧歇力学习,短短三年时光,论才学已经远胜他的兄长了。那三年的岁月,在学问中尽力求索,与尊敬的长者相处,感受他的慈爱关怀,与流川相伴,从此生命不再孤单。即使是父兄的冷眼,下人的不屑也不再放在心上了。

只是流川澜因心伤爱妻之死,每每借酒消愁,又加不肯爱惜身子,原本就是个文弱之人,哪里经得起如此内外交煎,终于疾病缠身,不治而死。

仙道昭开始尚十分关心,为他延医治病,日日前来探望。但后来病势一直不好,大夫也说难救,仙道昭的耐性渐渐用光,若非流川澜是位名士,仙道昭不愿落下不好听的名声出去,搞不好会干脆把病人赶走。

在流川澜最后的那几天中,一直是仙道彰和流川枫不眠不休日夜相伴。流川澜弥留之际开口说话,将自己一生藏书,所有的笔记文章全部留给了仙道,可是对着流川枫,却只能落泪无法说出一个字来了。

仙道见恩师伤情之惨,心中剧痛,忽然低头俯在他耳边,声音轻而坚决地说:“先生放心,今生今世,彰儿一定会好好保护小枫,绝不让他受苦。”

流川澜微微地笑了,带着那样安心的微笑,带着对于自己最疼爱的弟子的信任,静静得望着心爱的儿子,就这样永远地去了。

一位绝世才子,于一个无风无雨的夜,带着对爱徒才能的骄傲,带着对爱子无尽的牵挂,永远地离开了人间。

仙道失声痛哭,而流川无声,唯有落泪。

流川从来没有问过仙道在父亲耳边说的是什么。仙道也从不曾对任何人说过,那是他以整个心灵整个生命所许下的承诺,那是他对苍天对大地,对他最敬重感激的师长所发下的誓言。他会用全部的生命来遵守,而不必对人说明,更何况对流川又何必再说。这颗心,还有什么是流川不明白的。

为求爱才重士之名,仙道昭倒还真是不惜血本为流川澜办了后事,对流川枫也爱护有加,向外宣布会永远照顾他。让他有与儿子们一样的饮食待遇,以后还为儿子们请先生,流川枫也一同受教。

这一番事传出去,自然传为美谈,谁不道仙道家虽是区区商人,却也爱才崇文,礼敬名士,倒也颇有了些名气。

当然后来仙道昭再为儿子请西席,受教者中自然少了一个仙道彰。而仙道彰也不再稀罕这些人的教导,恩师留给他的无数书册笔记文章中可以学到的已远远胜过师从旁人。

而流川枫对于仙道昭也似乎并无什么感激之心,也不懂寄人篱下应该学会的歉卑恭顺,对人总是冷冷淡淡爱理不理,除了对仙道彰之外,在其他人面前往往连一个笑容也不肯给,更不肯讨好仙道昭父子三人了。

仙道彰也曾劝过流川必须学会适应环境,必须学会人情世故,必须学会……

而流川枫每每只是冷冷骂他一声:“白痴!”

仙道便总是无言止住,流川比他更真,流川比他有勇气以真实的自己面对一切而不惧后果,他又怎能要求流川改变,怎能让流川失去最珍贵的真,而变得如他一般以虚假面容面对一切,尽管他万分担心流川可能会因为这份真而受到伤害,但也不能再劝了。

他只能恨自己不够强,不能够保护流川。

流川原本长得清俊漂亮令人一见心喜,若肯花些心思必能讨得许多人喜爱,偏他又目下无尘,不肯对人低头,渐渐仙道家上下人等也不再喜爱于他。因时日已长,仙道昭爱贤之名已扬,倒也不必再把这个不知好歹之人供得如个少爷一般,仙道礼和仙道贤也不喜他对自己的不屑冷然,各自怀怨于心,渐渐将他支派起来,要他做这做那,慢慢地,他的身份便如同两位少爷的陪读侍童一般。

不过流川枫对此倒也并不介怀,反而觉得如果真能靠自己的劳力以求生活更比被吃闲饭要安心地多。所以一直以来,虽对两位少爷不见得有多恭敬,但要他做的事,却总会尽力做好。尽管仙道礼与仙道贤有时会有心整他,拿起成堆的事来累他,他也默然无语,并不求饶讨好,只是静静把这一切做好,即使疲累万分。因为从不曾出过错,所以仙道礼与仙道贤也难以责罚于他。

只有仙道彰看得心疼难受,很多时候想要帮着流川都要背着人不让人看见,否则让兄长看见,反而会为流川惹来麻烦。他心中明知如果不是因为流川爱亲近自己,兄长是不会如此故意整治流川的。可是流川也同样明白这一点,却仍然一如即往,每每看到仙道为此烦恼忧伤,就会对他展开让天上恒星也失色的笑容,轻轻骂他一声;“白痴!”

仙道恨自己的无力,可他只是一个身无长物,无权无勇的书生,除了满腹文章别无他物,可就是这一肚子学问都不敢轻示,从不敢随意写诗文流传出去,仙道家聚些年轻文士讲诗论文他也从不敢插口以展现自己的才华。因为他太了解自己的两个兄长了,一旦他们知道自己胸中所学远胜他们就麻烦了。纵然自己不怕他们拳脚相加,可流川一定会不惜一切维护自己,到那时反而会害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