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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虚幻境(24)+番外

董仲方对着他,字字清晰地说:“启禀圣上,臣要参人。”

容若也没细听他的话,点着头,笑说:“董大人不必在意,区区小事……”忽然间发觉他的话头不对,忙提高声音:“你说什么?”

董仲方毫不回避地看着他:“圣上,臣要参人。”

容若有点发呆地看着董仲方,然后东瞧瞧、西望望,最后压低声音问:“你要参谁?”

“臣第一个参大内侍卫统领王天护,身负保卫圣上安危的重责大任,竟任凭圣上一个人流落市井之中,置圣上安危于不顾,置天下安定于不顾,更置国家百姓于不顾。此是万万不可赦的大罪。”

容若被他这话吓得倒吞了七八口凉气:“既然有第一个,自然你还想参第二个了。这第二个又是谁?”

董仲方毫不停顿地说:“臣第二个要参的,是当朝摄政王。”

容若一个没站稳,几乎跌倒下去。

“你说什么,我没听错吧?”

“臣参摄政王,总揽大权,目无君上。他自己的王府,清简朴素,轻易招来天下人心,却坚持于皇宫之中大兴土木,分明为败坏陛下声名,早有不臣之心。况且此人治国无能,致使京师重地,竟有人在光天化日之下调戏良家女子。”

容若深深吸了口气:“你不会还有第三个要参的吧?”

董仲方一个头用力磕下去:“臣第三个要参的,乃是圣上。”

容若虽然已经受过两次惊了,听了这话还是觉得一阵头晕,忍不住高声喊:“性德,你快过来,帮帮我揉揉太阳穴,我是不是喝醉了,还是正在做梦?”

董仲方跪地叩首,但口里的话却一气地往下说:“臣参圣上,位居至尊,不问国事,不虑祖业,不习文武,不理政务,耽于安乐,只好游戏,以天子之尊私游民间,轻身犯险,全不以天下万民为念。”

他每说四字,便磕头一次,每一次都硬生生磕到青石地上,但他说话的语气却稳定无比,全无动摇。

容若差点没让他气得吐血:“董仲方,你搞清楚,是我救了你的女儿,难道我竟救错了?你可算让我知道什么叫恩将仇报了。”

董仲方把已经磕得鲜血淋漓的额头,毫不犹豫的继续往地上磕去:“陛下身为天子,一人独在民间,却为一时之不平,不顾自身安危。陛下如此,对得起微臣,救下了小女,但若被伤及性命,引来天下大乱,岂非对不起天下百姓?”

“天子,手握乾坤,执掌天下,一人身系举国之安危,岂能效市井游侠,随意愤然而起?幸得当时有人出手相助,否则,陛下便陷臣全家于不忠不义之间。若是如此,臣倒宁可圣上不救小女。”

“天子之道,非游侠之道。游侠之道,不过是仗三尺剑,管不平事,虽快意恩仇,却也未免以武犯禁,轻贱人命。而天子之道,只在治国安民,倘若天下大定,百姓安乐,自能路不拾遗,夜不闭户,普天下百姓皆受福泽,更不会有什么市井无赖调戏民女之事发生。”

“你……”容若气个半死,想要骂他,看他满脸鲜血,又是一阵头晕目眩,外加心软,竟有些骂不出口,但想到自己一片好心,却被人当成不争气的败家子,这样毫不客气地教训,更觉冤苦得很,只得咬牙切齿地用力一拂,把董仲方手上托的书拂到地上。

“好好好,第一参大内侍卫统领,第二参当朝摄政王,第三就参到朕这个皇帝头上来了,第四你是不是想参太后?”

董仲方已是血流满面,可他连擦也不擦一下,端然正色,对着容若恭恭敬敬地再拜了三拜:“臣第四参的是御史董仲方,身为人臣,妄议君王,恩将仇报,冒犯御驾。不杀,不足以定君臣伦常,不杀,不足以立君威帝仪,不杀,不足以显天颜至尊,是以,臣愿请死于君前。”

容若本来气得够呛,却让他这一番话说得愣住了,怔了一怔,终于叹了口气,抬头对着站在远处的太监大声喊:“快去给朕拿最好的伤药来。”然后,又起身走上前三步,伸手去扶董仲方。

董仲方本是抱必死之心而来,什么无礼的话都说尽了,本道这个素来以残暴闻名的皇帝必会勃然大怒,谁知,这个少年皇帝明明气得面红耳赤,却又亲手来扶他,反叫他惊慌失措起来,忙道:“圣上不可……”

董仲方一抬头,容若又看见他满头的血,头又开始发晕,手也在发软,忙应和着他这句话,松手后退几步,有气无力地说:“既然知道不可,那就自己站起来。”

董仲方乖乖地站起来,刚才他还是个凛然犯驾的铁骨御史,这一回,却变成了个傻乎乎的呆子。

容若见了血就脚发软,急坐回到石凳上,指指旁边的凳子:“你也坐吧!”

董仲方略一迟疑,容若把脸一沉:“皇上叫你坐,你不坐,也是抗旨。”

董仲方这才坐了下来,说是坐,也只不过是把屁股的一个小角,略略沾了沾凳子,看起来是坐着,实际上,比站着更辛苦许多。

容若不是没看出来,只是又气又累,也知道要说服这种死脑筋会是多辛苦的事,只得叹了口气,暂时就不追究这坐的事了:“董大人,我知道你是一心为国,无惧生死的好官。你是想藉着这个机会,来骂我激我,让我奋发向上,好好治国。”

董仲方心中一酸,起身道:“主幼君弱,诸臣坐大,摄政王怀虎狼之心,独掌朝纲,无视君父,变乱之险迫在眉睫,太阿倒持,主臣易位,必会引来朝局动荡,百姓苦难。微臣为此日夜忧心,无奈摄政王管制太严,使得臣不能见君,君无法会臣。今日臣藉着谢恩的名义,以私事进宫见驾,不得不抓紧这仅有的机会,冒犯天颜,实是死罪,但若圣上能解臣这一片苦心,臣虽死无憾。”说到心酸处,竟有些哽咽了起来。

容若微笑点头:“我知道你的苦心,不过,你进谏的技巧真的太差了,幸亏是遇上了我,若是别的皇帝,能饶了你吗?我可算知道为什么忠臣们在皇帝面前不吃香了,有的时候,忠臣也实在太不会做人,太让皇帝下不了台了。就算进谏,也要讲究不同的法子。直挺挺、硬顶硬地说,换了谁都会生气。皇帝也是人,并不是神,也会犯错,也会有普通人的弱点,也不喜欢逆耳忠言。你为国犯驾,求仁得仁,可要人人都学你,成就个千古诤臣的美名,却陷君王于不义,你还算是忠臣吗?”

董仲方一震,起身又要拜倒:“微臣惶恐,虑不及此,实在有负陛下。”

这时,已经有太监捧着药跑了过来,跪下来双手呈上。

容若一边扶董仲方起来,一边接过药,就要亲手为董仲方上药。

董仲方吓得跪在地上,怎么也不肯起来:“圣上不可,臣万万担受不起。”

事实上,容若固然有心要做点儿让后世传为千古美谈,皇帝亲手替臣子上药的好事,但一见血就犯晕的毛病还是让他吃不消。

他略做努力,还是不能正眼看那血红的一片,最后信手把药抛到性德手中:“你来帮董大人上药,好不好?”

皇帝吩咐侍卫做事,居然客客气气问一句好不好,听得董仲方皱眉盯着性德,更加确定皇帝和侍卫之间,有不可告人的暧昧。

性德一语不发,接过药,就走向董仲方。

董仲方不敢让皇帝亲手帮他上药,对于一个侍卫又自不同了。他任凭性德把药膏涂在额上,却又看着容若说:“臣以为,圣上为天子,言行自当有天子威仪,切不可再用我来称呼自己,而且……”

他望了望性德:“皇上身系天下,身旁的侍卫,若能老成持重些就更好。皇上是万民表率,清誉不可受半点污损,还请皇上……”

容若用力叹气,无可奈何地抬头望天。

怪不得忠臣永远斗不过奸臣呢!实在是,管得太多太宽,又太不近人情,更太容易得罪人了──可以板起脸骂救女儿的恩人,也可以一边坐着让人家给自己上药,一边毫不顾忌的建议皇帝把人家调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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