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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虚幻境(494)+番外

安乐咬牙,她没有恳求,很久以前就知道,对于她的兄长,恳求全无作用,从那一刻开始,她就再也不做无用之事了。

她只是沉默着站在那里,长长的衣摆、飘然的袍袖,倍显身姿飘零而清减。

然后,她一语不发地转头,向外走去。

宁昭漫不经心地在她身后道:“你宫中,有贵客光临,朕已派人前去护卫警戒了。待客当诚,就让客人多在你宫里待些日子吧!暂时,她是出不了你那烟霞殿一步的。”

安乐没有回头,只是快步出殿。谁也看不见,长长的水袖中,她纤柔的拳头,悄悄握在了一起。

“皇上,我不会让你称心如意的。”她悄悄地在自己心头,无声地说。

那个微笑着助人救人的男子,她不会允许他眼中的阳光,变成冷漠的防备,那个大笑着在阴冷宫禁中飞奔的男子,她不会眼看着他崩溃毁灭。

绝不。

安乐走进烟霞殿,楚韵如远远迎了出来,急切地问:“怎么样?皇上不会伤害他的,对吗?他答应过保证容若的安全,再说他也知道容若的身体,不能受刑罚。”

安乐轻轻拉住她的手,柔声说:“你要镇定,听我说,他……”

不知为什么,忽然间有些悲伤涌上心头,眼前一片雾蒙蒙,看不清楚韵如忧急的面容。

他答应过保证容若的安全,所以,他不打不骂不折磨,他只是把一个不能用严刑拷打来对付的人,关进了一个比一切酷刑更恐怖的世界中。他保证容若的安全,却从来没有保证过容若不受刺激,不被伤害,不从此心性大变。

不曾被长时间禁锢在黑暗中的人,永远不会知道,黑暗有多么可怕。

容若觉得,他自己的神智已经有些不清楚了。他努力地保持清醒、努力地保持镇定,一遍一遍对自己说,别着急,别生气,宁昭不能把你怎么样。

但是,黑暗如此长久,伸手在虚空中,看不到半点痕迹,彷佛这样的黑暗,从来无穷无尽。

他知道这种情况下,大喊大叫是白费力气,捶墙打门是自讨苦吃,寻死觅活是让人看笑话,但是,这么长久,彷佛永无止境的黑暗,足以把一个人所有的理智、全部的坚毅,都慢慢消磨掉。

时间已经过去多久了,是一百年,还是两百年?他所爱、所珍惜的人都怎么样了?韵如在哪里,她该会多么忧急焦虑,她若情急与宁昭起了冲突,会怎么样?

心头绞痛,想要大呼她的名字,握紧双拳,努力把疯狂的欲望压下去。

他努力想要在唇边挂上笑容,直到面目僵直,精神已疲惫不堪,合上眼,与闭上眼一般无二的黑暗却让他永远无法入睡。

天气太寒冷,四周太孤寂,连呼吸的声音都清楚响亮得让心灵颤抖。

他慢慢地在墙角缩作一团,慢慢地用双臂做一个自己拥抱自己的姿势,慢慢地开始数羊。抛开一切思想,只是单纯地、机械地,数着数字。

一只,二只,三只……四十八只,四十九只……二百八十三只,二百八十四只……三百五十二只……

数字从什么时候开始混乱,思绪从什么时候开始混乱。

为了防止长久的黑暗和孤独让他发疯,他开始拚命地回忆,儿时最早的记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认得的第一个字是什么,读过的第一本书是什么,第一次暗恋的女同学,容颜为何已模糊不堪。

来到这太虚世界,第一次睁眼,看到的景象何等富丽堂皇,第一次看到性德,他说的是什么话?第一次见到母后,她眼中的关怀忧急,还记得清晰如昨,第一次见到韵如……

容若喉咙里一阵干涩,呻吟般,叫出一个连他自己都听不清楚的名字。不要想,不能想,不应该想,终究还是不得不想起来了。

韵如,韵如,当他被封闭在如此恐怖的黑暗中时,她在受什么煎熬?

韵如……

容若开始大声地在唱歌,在记忆中所有的歌曲,都被他疯狂地用尽全力唱出来,那么响亮的声音,响在这孤寂而封闭的黑暗世界中,被四周冰冷的墙壁弹回来。

别去想,别去想,你的猜疑会变成憎恨,你的恐惧会变成愤怒,你所受的痛和伤,会让你无数倍仇恨这个世界,无数倍回报其他人。

别去想,别去想,别在这黑暗中屈服,别让人性中最可怕的一面将你击倒。

可是,原来,在如此绝望的世界里,想要忍耐着不变成怪物,竟这么困难。

没有风,没有光,没有除自己以外的任何声音,你已被整个世界所抛弃,为什么,还要怜惜这个世界。

容若闭上眼睛,不思考,不怀念,不追忆,只是疯狂地唱歌。那些美丽的爱情、少年的理想,雄壮的、豪放的、爽朗的、悲伤的、忧愁的,所有的歌词一句句唱出来,他却根本不记得,歌里讲的是什么?

心在黑暗的角落里冷笑,为什么来到这太虚的世界中?为什么,想要做个富贵闲人,却陷入这无穷无尽的阴谋争斗中?为什么我诚意对人,却被人回报以利用、伤害、毒药、陷阱?

我做错了什么,我欠了别人什么,我有什么理由要为别人牺牲,我有什么理由要被关在这种鬼地方,受这样的折磨。

为什么不去拥有权力,为什么不由一个被害者,变成一个杀戮者,为什么身为天下至尊,却幻想着可以抛去权力,自在生活,为什么不让飞雪关的人去死光死绝,反正那是他们的责任,为什么一定要为了性德,跑到这种鬼地方来,反正那个白花花的家伙也不会把他怎么样,为什么要白白成全萧逸,要不然,现在站在全国最高处,指手画脚,决定千万人生死的就是我,而绝不是被无助的关在这里,任凭别人来决定未来。

为什么,为什么?你不是救世主,你不是圣人,为什么要在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坚持你那可笑的正义,人家的屠刀已经架上颈,你还念着阿弥陀佛,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为什么还要相信,世界上,仍有童话,为什么还要相信,好人会有好报,坏人必有坏报,人应该做好事,别去做坏事。

容若在黑暗中抖做一团。

在黑暗中,最疯狂的心思、最隐密的念头,在人心最黑暗的角落,无限地增长。没有人是圣人,没有人永远光明,这些可怕的想法,让他在心头狂喊,别发疯,别想这些事,别让某些人称心如意,别变成某些人心中理想的样子。

可是,为什么,努力想要坚定,却仍然抑制不住身体的颤抖,为什么努力渴望光明,在这个全然黑暗的世界里,却只像一个笑话。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坚持了多久,他不知道,自己是在哪一刻,终于克制不住,崩溃般站了起来,向前冲出去,很自然地,被冰冷的墙壁给撞得鼻青脸肿。明知无用,却还是用力地拍着墙壁,用力地把脚踢出去。

宁昭,你到底想要怎么样?你这个疯子。

也许仅仅是意识到自己快要疯了吧,所以才咒骂旁人是疯子。他大喊大叫着,拚命地踢墙拍门,手脚痛不可支,他发疯般叫着,心中却想要哭泣。

明明知道人心的黑暗,却始终向往光明,明明知道人性脆弱,却仍然愿意相信人。他是看透人心,却还不肯长大的孩子。执着着孩子似的善良和原则,哪怕在这个冰冷的世界中,他做的一切,看来都只是一个笑话。

可是,人世如此冷酷,怎会允许一个孩子,固执得不肯长大。所以,不管他如何努力、如何珍惜,他所爱的,终将被毁灭,他的理想,必会一次次碰壁。

在那一次重过一次的痛楚中,他终有一日,会长大,会无奈地承认,这个世界,不是美好的童话,原来,他的善良,真的只是一个笑话。原来人应该做的,不是帮人、救人、助人,而是那样高高在上的,把每一个生命当做筹码,把每一条性命当做棋子,研究着,让哪些人生、哪些人死、哪些人欢喜、哪些人悲苦,然后被无数人欢呼、拥戴,称做救世明君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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