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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虚幻境(522)+番外

他轻轻叹息,在心头自问,宁昭,你有可能把纳兰玉看得比什么更重呢?

他的沉默让黑暗中的人微微有些不安:“陛下……莫非……”

声音陡然一转,由迟疑而变激昂:“陛下这些年来,密招天下高手,重金相报,高官相酬,搜罗天下宝册秘籍,倾尽世上灵药神医,以求练出绝世高手。陛下多年所谋,我等数年磨剑,为的便是诛除此獠。陛下忍痛割爱,苦心设谋,为的便是今日之局,此时再不动手……”

宁昭轻轻地笑起来,忍痛割爱,苦心设谋,哈哈……何曾痛,何为爱……

若非那日与纳兰玉彻底决裂,他也不会行此一着,暗令救人的太医于药中日日下毒,又以药方催发。到底那人会不会舍身相救,他也全不知晓,不过是平白赌这一场。

若那人中计,他多年来苦心培育的一干高手,便有了用武之地,若那人不中计,最后,他也可令太医给纳兰玉解药。只是,在巨毒入骨之后,纵有本来对症的解药,也必然一生虚弱不堪,四肢百骸永受伤痛折磨,他不是不知道,却依然毫不犹豫地赌了,这就是他的爱,这就是所谓之忍痛。那人会中计,竟是连他自己都想不到的,若早知如此轻易便可陷住一个这般可怕的高手,他又何必等到今朝……

“陛下,良机不复再,陛下……”黑暗中的声音渐渐急迫。

宁昭默然无语,是啊,良机不复再。这么多年来,那人是他心中石、肉中刺,是无数个黑夜中,折磨得他不能入梦的元凶。

在很久以前,他就查知了那群前朝余孽,然而,他什么也不能做。因为那个人,那个人强大得不似人类,恍若神魔的力量。谁也不知道,那力量一旦失控、一旦疯狂,会造成多么可怕的破坏力。

他可以挥手间,千军竟发,把逆党诛除,然而,万马千军,只要那人一心求去,便难阻他半步。而那人满腔仇愤之下,一旦肆意复仇,倾秦国之力,亦不能困。则从此秦国高官,无一安全,秦国栋梁,皆为剑下游魂,秦国的粮仓金库,随时会被毁被焚。他不敢冒这样的险,他只能装做什么都不知道,只能刻意纵容那股力量慢慢发展,让那些人自以为神秘,并且为了保密而不肯急进妄求,做出太过显眼的破坏举动来。

他倾尽一切,秘密招集天下高手,他小心翼翼,于宫中布下无数机关。为防那人行刺,他的行踪,总是不断改变,他每日的住所总是拚命保密。他贵为君王,却因为那个人,而食不甘味,夜不安枕,但有风吹草动,恍惚间总以为刺客寒锋已至眉间。

从来只有千日做贼,何来千日防贼,数年来,他早已心力交瘁,而网罗那么多高手,暗中研究了这么久,无论是派人到那人身边卧底也罢,无论是找各种高手,或单挑、或车轮、或围攻以便探其虚实也罢,无论是寻找最有见识的武林人,查看所有死于那人剑下的尸体伤口和全身经脉也罢,那人身上,依然找不到弱点。

那样的武功,剧毒毒不倒,暗箭杀不了,围攻困不住,大军拦不得。那样一个人,根本不是人。

好不容易,才有今日之机会,好不容易,才有这拔去心头刺,从此再不用坐立不安的一天,那淡淡一个“杀”字,他竟真的,无法说出口。

“陛下仁厚,不忍令纳兰公子蒙难,然国事为重,纳兰公子若知此一死,能为陛下分忧,为国家解难,想必也是慨然不惧的……”

宁昭轻轻冷笑,是啊,为了国家,牺牲一个人有什么关系。为了大多数人,牺牲少部份人是理所当然的,所有人都可以把这道理说得坦坦然然,被牺牲的人会遭遇什么、心中想什么,重要吗?为了国家,要求你忍辱、牺牲、舍弃名誉、舍弃前程、舍弃生命,而国家曾为你做过什么,重要吗?

他冷漠地睁开眼,望着大殿前方,那光芒永远照不到的一片森暗,那么阴冷黑暗,彷佛其中伺伏着在人心潜伏千年的怪兽,随时会在黑暗中飞扑而出,择人而噬。

他慢慢地握紧拳,慢慢地启唇,一个简简单单的“去”字,一个简简单单的命令,就此凝在口中,不得出声。

多少年之前的那个阳光灿烂的日子,那六岁的孩儿,可笑的稚语彷佛还在耳边:“漂亮哥哥,你不要哭,玉儿把我的小风送给你。”

多少年以前,那个血光飞溅的日子,那不过十岁的孩子合身扑来,拦在他与那狰狞恶鬼般的战神之间。

多少年以前,那笑若阳光的大男孩,开始任性妄为,开始声名狼藉,忍受了所有人的轻视侮辱、指责弹劾之后,在他面前,依旧笑得淡若春风。

多少日以前,那人满身棒疮,奄奄床榻,望向他的眼眸依旧清澈明净,无悔无怨。

那人忍过多少辱、受过多少屈,多少次无怨无尤也无迟疑地踏进君王设下的陷阱,他记不住了。

在任何局面中,第一个想到利用的是他,第一个决定放弃的是他,他牺牲了他多少回,舍弃了他多少回,他依然记不住。

可是,这一次不同了,这一次,这一个字出口,再无挽回,纳兰玉真的要死了。

那个曾微笑着,全心全意劝他不要哭的傻孩子,那个曾尖叫着拦在他身前,彷佛不知道什么叫死亡的笨孩子,那个被一次次利用、一次次牺牲、一次次肆意伤害,还不懂保护自己的蠢家伙,真的要死了。

再不会有人用那样纯净明澈,不染半点杂质的眼睛看过来,再不会有人,敢于拉着操劳国事,忧心憔悴的他去纵情欢乐,再不会有人,能够在面前,那样直接坦然地发出质问。

天上人间,再不会有人了。

他将死去,红尘万丈,再不留点滴痕迹。

“陛下,为国为民,有的事,是不能不做的。身在君位,有的时候,真的身不由己。”最后的催促,已然无比焦躁。

宁昭仰头,黑沉沉的殿宇,让人看不到天空。

“夜深人静的时候,你一个人,抬头看那浩浩苍天,你真的可以坦然说,你是被迫的,你是身不由己?”

第六章 祖孙密谈

秦人尚简朴,哪怕是太皇太后居住的慈昭殿,宫女、太监也并不多。宁昭孤身一人,没有任何仪仗,徐步而来,直入了二殿,方有太监、宫女们慌张行礼。

宁昭轻轻摆手,止住他们的问安:“不要声张,皇祖母可睡下了?”

总管太监恭敬地答:“太皇太后近日贪夜少眠,方才也只是在躺椅上假寐,奴才们不敢惊扰,奉命全退出来了。”

宁昭随口吩咐一句:“你们照旧守着,朕进去瞧瞧,不必传唤了。”便信步上阶,悄无声息地入殿去了。

临窗处,长长的躺椅上,太皇太后半坐半躺,似已深深入梦境,只在身上盖了一条羊皮毯子御寒。

宁昭小心地走到躺椅旁,屈膝跪在她的身旁,定定凝视着这个一手抚育教育他的老人。

过了一会儿,他轻轻侧头,把头小心地放在她的膝上,既不让沉睡的祖母被他的重量惊醒,又可以感觉到祖母身体传来的温暖。

恍惚间,时光流转,他依然是许多年以前,一无所知,也无所依恃的可怜稚子,靠着祖母的全力呵护、小心安排,在那充满纷争与危机的宫殿深处,慢慢长大。

他保持着这个姿势很久很久,直到纷乱的情绪渐渐平息下来,才用轻得彷佛只有他自己可以听见的声音说:“皇祖母,孙儿到底还是没有下令。费了那么多心血,好不容易有今天,孙儿竟然让一切功亏一篑。皇祖母,这人世间,也只剩下你,可以责罚孙儿的任性了。”

沉睡中的大秦国第一贵妇人平缓从容地呼吸着,没有回应宁昭的低语。

而宁昭需要的,也并不是回应。如果此时太皇太后是清醒的,也许他也未必会流露内心的软弱与无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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