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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死者(132)

现在的流通货币已经不是钱而是粮票了,周戎拿到所有的拖欠工资后,统统以军人优惠价换成了粮票和物资,自己一点没留,全部给了牺牲战友的家属。

那是相当大一笔钱,就算均摊开来,每位家属都能分得不少,对失去了顶梁柱的家庭来说勉强算是微许的慰藉。

不过分完钱以后周戎就彻底赤贫了,司南说他不介意,他现在有工资拿了,可以养周戎这个拖油瓶。

周戎后来又想了个办法。他把所有烈士家属都调来118的军区辖地,分别安排了食堂、仓库、后勤等等闲职,确保他们能拿到国家发给的抚恤金和稳定收入,子女能够在军区内上学。他特意为张英杰家小姑娘争取到了难得的十二年免费重点教育名额,还对她许诺,等她考上大学以后,自己会负担她的所有费用,考到哪里供到哪里。

可以确定的是,周戎这辈子都富不起来了。

“我的鸽子蛋呢?”司南突然不满道。

周戎:“放心,交给戎哥。”

·

时光很快推移到二零二一年除夕。

新年夜,118营地食堂早早准备好丰盛的年夜饭,郑老中将也来了,所有队员和家属都齐聚一堂。

开饭前照例要说几句,周戎和郑中将互殴般彼此推搡了整整十分钟,周戎输了,只得端着酒杯站起身。

食堂里张灯结彩,满是白雾的玻璃窗上贴着红纸花,外面在放烟火,映得夜空缤纷明亮。

周戎在一双双眼睛的注视下深吸一口气,仿佛突然失去了他能言善道的优点,猛地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半晌才短促地笑了笑:“戎哥不太会说话。”

众人哄然大笑,周戎也跟着笑了起来。

“去年除夕夜,病毒最肆虐的时候,我和你们最害怕的司教官两个人,跟大部队走散了,困在大雪封住的深山里。”

提到司教官,众位特种兵立马不笑了,眼观鼻鼻观心正襟危坐噤若寒蝉。

司南专心吃着面前的糖炒栗子。

周戎缓缓道:“零点到来的时候,我对着窗外许了三个愿望。第一件私事就不提了,第二个愿望是所有牺牲的战友魂归故里,保佑我们顺利渡过这场灾难。第三个是人类尽早研究出抗体,战胜病毒,兴建家园,恢复安定与和平。”

“这三个愿望都实现了。”周戎略一停顿,说:“所以我觉得在除夕夜许愿可能真有某种魔力,我决定今年再许三个。”

他斟满酒杯,并不看任何人,直接仰头饮尽:“第一杯,还是我的个人愿望。”

下面有人笑着说:“戎哥一定能心想事成!”

周戎微笑摇头不答:

“——第二杯。”

他斟满酒,环顾众人,在家属席那个方向停住,欠身深深鞠了一躬:“祝已经离开我们的战友在天国仍然一切安好,你们的名字会永远记在我们心里,你们的功绩将永远铭刻在人类史上。”

就像去年除夕夜一样,周戎再次按牺牲顺序报出十七个名字,最后一个是张英杰。

满食堂一片静默,家属席上有人哽咽,有人黯然。

“去年我说,等灾难结束后你们再投胎吧,免得生下来又要面对这地狱般的世界。今年我终于可以说,灾难已经过去了,家园正在兴起,人类社会将逐步回到正轨;如果战友们的英魂在天有灵,你们已经可以回来了。”

周戎眼眶微微发红,半晌沙哑道:“戎哥……很想你们。”

“大家都很想你们。”

周遭响起抽泣与吸气的声音,周戎仰头将第二杯酒一饮而尽。

“第三杯。”

周戎转向前方,正对着118所有特种兵们的注视,抬头向远处星辰满天、烟花交错的夜空举起酒杯:“在过去这场浩劫中,病毒带走了难以计数的生命,全球人口锐减过半,很多小国家甚至就此从人类的版图上消失了。”

“如果后人撰写未来的历史,他们将会发现没有任何文字词藻能写尽这场灾难的残酷,也没有任何语言修辞能描述人类为生存而付出的,艰苦卓绝的努力。”

“我们怀揣火种走过黑暗长夜,跨过战友的遗骸,踏过荆棘和深渊,最终在累累尸骨上重新点燃了种族延续的火炬。我们这些活下来的人不需要历史来记载功勋,也无谓那些空虚华美的称颂;只要山川河流、千万英灵,见证过我们前仆后继的跋涉,和永不放弃的努力。”

周戎遥遥举杯,随即将最后一杯酒泼洒在地上:

“敬我们这些平凡的人类。”

所有人静默举杯。

窗外烟花冲上夜空,发出绚丽光芒,映亮了每个人湿润的眼眶。

温暖的灯光下人声鼎沸,食物香气随风传出很远很远。

周戎被轮番灌多了,好不容易才逃出人群,拉着司南的手溜出大门,站在庭院中的空地上。

不知什么时候外面下起了雪,纷纷扬扬的小雪花被灯光映成橙黄,打着旋浪漫地落在他俩的头发和肩膀上。周戎探身亲吻司南的嘴唇,似乎有一点窘迫,从身后拿出扎着粉色丝带的白纸盒。

“是……是蛋糕。”他尾音竟有点结巴,说:“我自己做的,尝尝看。”

司南:“?”

司南打开纸盒,里面是个巴掌大的草莓果酱蛋糕,淋着糖浆的鲜红草莓点缀在雪白的奶油上,边缘一圈精致裱花,插着两只火柴棍儿似的,手拉着手笑嘻嘻的小糖人。

周戎紧张地看着司南咬了一口:“好吃吗?”

司南舔着嘴角的奶油点点头。

“我在食堂练了很久,做废了好几个。”周戎自嘲般搓了搓手:“我这手也不知道开过多少枪了,那裱花枪倒比开真枪还难,幸亏赶在今晚之前做好了这个……真的好吃吗?”

司南又咬一大口,嘴里鼓囊囊的,含混不清问:“你尝尝?”

“不不,你吃,你吃。”

司南:“……”

周戎:“……”

周戎直勾勾看着司南,后者回以无辜的眼神。

“……你没吃出什么来吗?”

司南说:“没有啊。”

两人面面相觑,周戎的目光缓缓从司南脸上移到快要见底的蛋糕上,声音有点抖:“真没吃出什么来?!”

司南:“真的没有。啊,刚才有个硬硬的东西,是草莓吗?”

周戎:“……”

司南:“我咽下去了。”

周戎:“……”

周戎的表情活像是被雷劈了,瞬间精彩无比,紧接着转身狂吼:“叫医疗队!快!赶紧联系医院做内视镜!司教官把异物吞下肚了……”

司南终于憋不住大笑起来,拉住周戎,从舌根下吐出了一枚闪闪发亮的戒指。

钻石简直大得惊人,在雪花中折射出璀璨夺目的光。

“说吧,”司南捏着那枚钻戒戏谑道,“从哪来的,你买得起?”

周戎顿时长出了口气,哭笑不得,惩罚地戳了戳司南的眉心:“当然买不起,你知道这牌子的钻石有多贵吗,攒钱到下辈子还差不多。”

司南玩味地挑起一边眉梢。

“上星期汤皓他们清剿B军区的任务我跟去了,临走前特地踩了点儿,汤皓在边上打手电,我拿个铁锹挖,大半夜倒腾了半天,终于从军方爆破后的废墟里挖出了他家店的柜台……”

周戎指指钻戒,脸色有点发红:“那堆戒指全撒地上了,我拿了一个,汤皓拿了一个,又给颜豪春草祥子丁实他们各带了一个。你可千万别说,老郑知道该数落人了,汤非酋还打算藏着以后当老婆本呢。”

司南的肩膀一直控制不住在剧烈发抖,如果他笑出声的话,可能会笑岔气也说不定。

周戎刚才被人轮番灌的酒气全上脸了:“来,过来,戎哥给你戴鸽子蛋。”说着拉过司南的手,却发现戒指果然太小了——司南手指虽然修长,但长期练习格斗的人指关节都硬,无名指死活也套不进去。

周戎感到十分无奈,只得强行按住笑得不行了的司南,从他脖颈上取下那二十多年来从不离身的黄铜吊坠,把钻戒串了进去。

老照片上,很多年前的一家三口在戒指熠熠光辉中,对着周戎温柔微笑。

周戎拎着吊坠,一本正经问:“司小南同志,你想知道戎哥的第一个新年愿望是什么吗?”

司南眯起眼睛狡黠地看着他。

周戎退后半步,身姿潇洒,单膝一跪到地,在纷飞的小雪中托起了那枚钻戒。

“司小南同志,你愿意接受周戎同志的求婚,从此正式和他结为革命伴侣,携手奋斗、共同进步、勇于尝试各种新姿势、定期咬一咬后脖子,以及每天都被他亲嘴挠耳朵动手动脚,每年一块儿顺应客观规律的发展,并担负起人类繁衍的重任吗?”

司南定定望着周戎,发梢沾着一星雪花,唇角在俊秀的脸颊上弯起柔和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