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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凰图腾(79)

卓玉毫不客气的打断了他:“其次,就算我名不正言不顺,我当政的时候,西宛上下可没有一个官员敢收取半分不当之财!单就说吏治这一点,你就没法跟我站在同一个层面上!”

“……我错了,”路九辰卡了半晌,和颜悦色的说,“我们换一个话题讨论吧。不是说要去给你配药的么?再不快走药房就关门了啊。”

后来的史书记载,虽然后世传说乾万帝曾经多次下江南,但是实际上在位期间,他也只南巡过这么一次而已。

李骥并不是个穷奢极欲的皇帝,唯一一次南巡也没有大肆铺张,司礼监递上来的单子他都亲自过目了,并亲手划去了建造行宫、命官员随行接驾等提议。官员在随行陪侍的时候为了讨好圣心,往往会大肆搜刮奇珍异宝,造成一次南巡几年亏空的事情发生。先帝南巡时沿途官员大多敬献美女姣童,那个王贵妃就是这么被献上来的,可谓挖空心思百般弄巧,最后遗患长久、经年不治。

乾万帝只做了一件事,就是让人悄悄的在民间寻访名医。虽然上边做得低调,但是民间什么事传不出来,一传十十传百的以诈传诈,就冒出了无数人来沽名钓誉,也不乏有官员为了讨好而把假冒的名医敬献上去的事。这其中浑水摸鱼的、欺上瞒下的种种劣迹,简直数不胜数。

南巡第十日,进了扬州府的地界,那阖州上下的官员都来拜见,整整闹了一整天。到晚上定的是钱盐课家接驾,那银子钱使得就像流水一般,整整一座府邸装饰得就像行宫,流光溢彩花团锦簇。

乾万帝看了只觉得过了。盐课是个怎么样流油的官职,他是很清楚的。贪一点那不算过分,贪多了说不过去,不办你办谁?何况这一座大行宫建起来的钱不是几万银子就能解决的,这钱盐课,也未免太有钱了一些。

他刚要沉下脸,却见香车里原本睡得迷迷糊糊的明德醒了过来,好奇的挣着眼睛打量那新建的亭台阁榭、买来的花鸟鱼虫。路边上全都是现移来的结满了果子的树,这样的时节已经培育出了鲜嫩的桃子,一阵阵桃香扑鼻,极其的喜人。明德见了伸手就要,钱盐课知机,连忙亲手摘了一个最大最好的敬献上去。明德也不吃,拿在手里玩,一边玩一边呵呵的笑,很是愉悦的样子。

乾万帝心里就不愿意在这时惊扰了小家伙的兴致,低声问:“好玩吗?”

明德点点头。

“喜欢这里吗?”

明德又点点头,还多加了一个字:“嗯!”

乾万帝便笑了笑,不言语了。

第60章 斜倚红楼

雁字成行,渐飞渐还。正是艳光最好,江南锦绣,美人如春。

扬州府里却人人都知道,当今天子不好女色,进献的美人都被退了回来,那个钱盐课还因此被斥责了一顿,大有苛责之意。

整个府邸上下人人讷讷不敢言,乾万帝一人拂袖而去回了内院,远远的在游廊上便看见明德坐在长椅上,孤单而荏弱。

乾万帝走近两步,突而他一抬头看过来,便霍然起身,雏鸟归巢一般扑过来,满脸的期待欣喜。乾万帝几乎被超出想象的待遇震愕了一下,接着回过神来,笑着揉了揉他额前细碎的头发:“难道是想我了?”

明德抬起脸,期待的小声催促:“出去玩……夜市……”

张阔赔笑跟在后边,一脸的为难:“都怪奴才,都是奴才的不是。方才小公子说闷了,老奴便提起今晚放花灯夜市,小公子便一直闹着等皇上来带他去……”

乾万帝原本晚上是有安排的,但是一看明德理所当然的信任而期待的看着自己,便又心软了:“也罢,带他去吧。”

“那皇上……”

“说到底也是为了他才南下,怎么好意思的委屈了他。你悄悄的去准备两套衣服,就按咱们当年元宵节那晚上一样走。”

那一年元宵节的夜市花灯,也是乾万帝带着明德微服出行。那时他们之间还有一点温情在,虽然各自心里都知道那样的温馨是假的,很快就会图穷匕见,但是至少曾经快乐过。

一起吃了东西,做了衣服,逛了灯会,猜了谜语。

那时明德还是清醒的,出了绸缎庄便带着笑问:“皇上,臣哪里尖酸刻薄了?”

李骥也曾反问:“尖嘴猴腮算计相,哪里不尖酸刻薄?”

“非也非也,”明德掩口笑道,“臣身上三千六百五十个毛孔,无一不发出浩然正直之气,让人一见便心生敬仰……”

“如今你倒是真的娇憨正直了,”乾万帝忍不住低头去捏捏明德的脸,“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知道,世事都要别人来为你操心……”

明德只呆呆的看着他,感觉到自己的脸被捏了,便不满的哼了一声,但是却没有转开。

乾万帝噗嗤一笑,“人人都说你痴痴呆呆的不能伴驾,我看你还就是个样子最好,……那些事有我操心,你最好什么都别知道……”

他低头去轻轻的亲明德,炙热的唇舌,从额角温柔的缠绵而下,仿佛一对痴心相爱的恋人。

相似的花灯夜市,相似的锦绣年华,就好像时间首尾相叠,中间一切折磨过往都消失再也不见。

“我要吃丸子!”明德兴奋得拉着乾万帝在街上走,几乎要小跑起来,“在那里,那里!哎呀,你们都不会快走!”

乾万帝顺从而纵容的跟着他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挤来挤去,张阔只够得上一溜小跑,一边跑一边气喘吁吁的呼道:“哎呀小……小公子,奴才实在是走不动了……公子您慢点儿,奴才还想留着条老命伺候您呐……”

明德看他一眼,竟然笑嘻嘻的回了一句嘴:“我不要你伺候,你笨。”

就仿佛一道闪电从脑子里劈下来,句话的思路之清楚、口齿之清晰,竟然一点不像一个痴傻已久的病人。张阔愕然半晌,陪着笑问:“公子您说,奴才……奴才怎么个笨法了?”

明德又咬着指尖想了一会儿,含含混混的说:“我要打你三十廷杖……嗯嗯……三十廷杖……”

乾万帝几乎当场就要扑过去抓着他拼命的摇晃:你还记得些是不是?你还记得三十廷杖,还记得城郊行宫,还记得以前的细碎的点点滴滴,是不是?那你还记得以前的我么?你还记得我就是那个你曾经恨过的李骥么?

有时候他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是不是想要明德恢复神智。他安然的陪伴着一个浑浑噩噩的明德度过人生剩下的光阴,却也执着的想知道,明德依赖和信任的是个能给他吃带他玩的他,还是那个以前曾经伤害过、痛恨过,如今可以获得谅解了的他。

他很想把明德摇晃清醒然后好好的问出一个答案,却也在害怕着,生怕个答案会成为一把刀,把他们之间最后的温情都绞缠得支离破碎,再无往复。

乾万帝的手拉着明德,大概是用力过大了,明德回过头,在花灯和人流中疑惑的看了他一眼。

乾万帝强迫自己笑起来,摸摸他:“……没什么,你记得些,很好。”

明德便又开心的回过头去,在小吃店铺里径自找了张桌椅坐下了,活泼泼的等着小二上来奉茶。那一桌刚有客人离开,还不是很干净的桌面,张阔刚要掏出绢子来擦,乾万帝就满不在乎的坐了下去,把明德的手隔着桌子紧紧拉住,好像就怕他乱跑跑没了一般。

卓玉走在夜市的大街上,看着周遭川流不息的行人和各色叫卖的新鲜吃食,却提不起半点兴致来。

要是以往按他的脾气,就算脸上不会表现出来,内心也会十分轻快愉悦的;但是如今个情景,却教人仿佛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有力都使不出来,倒是活活的憋在了自己心里怄得要吐血。

一切的一切,都只是因为身后一个如影随形的巨大阴影。

路九辰。

他走到哪里,路九辰就跟到哪里;他旧伤复发,路九辰平静的端着药坐在一边;他想回西宛,路九辰溜着马挡在前边;他逛青楼妓院,路九辰见怪不怪的步步紧跟;他歇斯底里,路九辰万分冷静的当没听见。

卓玉当年还在师门中的时候,三个弟子中数他最孤僻。后来出师下山也是一个人独来独往,虽然身边有心腹有属下,但是亲密到甩都甩不脱的人一个都没有。他没有朋友,没有家人,没有妻子儿女,甚至连个一起喝酒的人都未必找得到。

他也都习惯了,干什么事都很自由,除了权力地位之外一切都无牵无挂。谁知道有一天他抛下了权力和武功真正可以云游出外的时候,却发现身边有个人步步紧跟着,时不时的就会用一个平淡不起波澜的声音提醒他:“该喝药了。”

“要疗伤了。”

“别吃那个。”

“少喝点酒。”

“不准回西宛。”

“晚上早点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