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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天+星坠(12)

就是那一点不甘、让她从蜀山来到了西域,寻求生命中最后一点能抓住的东西——起初,她以为是飞天之舞;然而后来才发现,能够让她切实地感觉到“存在”的、却是古堡里偶遇的这个叫做罗莱士的神秘西方男子。

他叫她罗莎蒙德,称她为天使,从荆棘中撷取红色的花朵,插入她的发际。无数个黄昏和黑夜里,荒漠的风掠过,在那天籁的伴奏下,他们双双从长廊上旋舞而过,然后在攀爬着野玫瑰的门前折返——他的眼睛注视着她,他的舞步引导着她,他的手指冷得如同冰块。他的呼吸都是冰冷的——然而心脏还在胸腔中静静地跳跃。

她无数次猜测过、这个金发蓝眸的男子究竟是什么人,然而终究未曾开口。正如他从未追问过她的身份,她也选择了沉默——她想,他应该和她一样经历过漫长的岁月,眼里才会沉积下如今的沉静和深邃,然而他的容貌却停留在不到三十的时候。

她本来是不会去猜测这些的,正如千年来她对于一切事物的淡漠态度,她本已失去了“好奇心”多年。然而,这一次她却忍不住不去猜测。她知道那是她的“障”又加深了——因为她开始执着,才会出现如此心神恍惚的情况。

然而,她宁可如今这样的心神恍惚、惴惴不安……起码在这样的焦灼和忧虑中,她能感觉到自己“存在”。

如若不执,何存何在?如若过执,或明或灭。

也许,他是同道中人?来自西域的神或者仙,所以不同于这边的任何神仙——那个念头她也有过,隐约带着几分侥幸和自欺,一度她都几乎成功地让自己相信那就是事实。但是那样的念头,很快就被彻底打破——

那一日,她被那只黑猫咬着衣角,牵引着,来到高处的神龛上。

圣贤的神龛投下浓重的阴影,笼罩住里面的人。一头纯金色的头发宛如火焰。她看见罗莱士坐在摇椅中,手里抓着一只毛茸茸的动物、尖利的指套上滴下如注的鲜血,落在金杯里。等她看清楚那只不停抽搐的东西竟然是一只硕鼠时,从未有过的震惊表情掠过她千年平静的脸,那一瞬间、她想大约有惊呼逸出她的唇角——他坐在摇椅中,抬头看见了她。然后,他平静地举起注满的金杯,喝下了杯中的鲜血。

苍白的脸上,殷红的唇如同血般鲜艳。黑色的波斯猫串入主人臂弯中,得意而慵懒地眯起了眼睛,咕噜了一声,冷冷注视着这个近日来和主人形影不离的女子。

“罗莎蒙德,我的天使——你现在知道我是什么了……”湛蓝色的眼睛里陡然有微弱的笑意,戴着红宝石戒指的苍白的手抚过黑猫的脊背,他开阖着因为饮血而妖艳非常的唇,吐出冰冷的气息,“我是被诅咒的一族,只能躲在没有日光的黑暗里,与这些老鼠和蝙蝠为伴,靠别人的血来延续这不能腐烂的身体——永远不会衰老和疾病,永远介于生和死之间。”

“你、你是……”震惊依旧笼罩着她,蜀山的剑仙说不出她猜测的语句。

“我是一个吸血鬼……用你们的话说,或许是一个邪魔。”然而,他却接着说出了她心中疑问的答案,带着微弱的笑意,“为了得到救赎,在向东跋涉的途中我和族人立下誓约、戒绝了人血,却不得不依靠这些肮脏的血来延续生存——亲爱的罗莎蒙德,你从天上下来,却遇上了这样的我。”

“邪魔……邪魔?”看到地上抽搐的鼠尸,她陡然感到无以名状的厌恶和寒冷,往后退了一步。紫电剑感受到了她的反常,悄无声息地跃入她手中,发出淡淡的光。她听过的……她恍然记起、这个关于西方吸血邪魔的传说,她在蜀山的时候就依稀听过。那时候心里就无端地紧了一下,总觉得异样——不料,今日真的有相遇的一天。

“不必紧张,也不必惊慌——我知道好梦不能做一辈子。时间已经用完了,我的天使将回到天上去了。”显然注意到了这个细微的动作,罗莱士湛蓝色的眼里陡然闪过奇异的微笑,轻轻摇头,将金杯放下,站起,“等我们跳完最后一支舞,你就要回到你的‘家乡’去了,对不对?”

她终于在离开蜀山几十年后、第一次念及自己的“家乡”……那真的是“家乡”么?所谓的家乡,是必须要有什么召唤着远游者回归的人或者事的吧?

不等她从震惊中回过神,冰冷的手指再度牵起她的手,不由自主地被带着、一个旋舞,就在风声中飞了起来——那真的是轻盈得如同在飞,完全不被任何有形有质的东西牵绊。已经是严冬,入夜后的大漠里依稀下起了小雪,从支提窟破碎的顶上翩然而落。

雪渐渐积了起来,然而两人踏雪起舞,却轻得没有留下一丝一毫的痕迹。

胡旋舞、春莺啭、合舞……很多飞天姿态都可以从西域的舞曲中找到痕迹,到了后来,就慢慢夹杂了罗莱士从更西地方带来的舞蹈姿势,简练洒脱,舒展大方。她的足踩踏着古老的地面,她的手在空气中转换出千回百转的情状,配合着他的舞。

她知道罗莱士一直在低头看她,然而她却不敢抬头。

她看到雪花翩然而落,纯白而晶莹,然而在下落的过程中慢慢融化,变成雨滴样打在她脸上。一切贪嗔痴妄,终将归于无痕……那是多少年前谁曾经淡漠地跟她说过的话?

她看到他的金发和自己墨般漆黑的长发一起在雪中飞扬起来,划出漂亮的弧线,窗外的野玫瑰枯萎了,飞天女仙尤自在壁上独自起舞,收藏所有的寂寞和骄傲,千万年如一。

一切贪嗔痴妄,终将归于无痕……千年前,梦华峰上,古松下,有人那样漠然对她说:我们谁都无法帮谁,各自修得各自的因果罢了。你之所以放不下、是因为遇到“障”了。

曾经那样熟悉的眼,却在千年后变得如同轮回百世般陌生。

那时候,她只是想和所爱的人永远相伴,为了那个“永远”、她舍弃了凡世。然而,求得了“永远”,却被那样的“永远”磨灭了心中最初的一点执念——如果修仙最后的结果是变成这样,数千年前、她根本不会和灵修双双摒弃红尘中荣华权势,不惜一切地割断尘缘入山修道。她所求的,根本不是这样的永远!

雪还在下,宛如梦幻。西域广漠中的一切,终将也会如同千年前她和灵修在凡世的往昔一样、变成一个幻梦。她一定是又遇到了一个“障”,然而她终将勘破虚妄,回归蜀山的千重青翠中,重新开始千年不息的修炼,并从这次的试炼中得到新的上升。

“呵,呵……”紫衣飞扬,她低着头,忽然间忍不住冷笑起来:那是一种莫名的反讽和叛逆。多年的隐忍和沉默终于到了极限,她脸上露出不顾一切的光芒。

旋舞中,她的眼角余光里看到连绵的壁画:飞天女仙起舞佛前,百花旋舞;然而在下一幅画面却是地狱变相,无数厉鬼仰起头、眼里流露出痛苦和恐惧的光芒,那是堕入无间地狱永世不得超生的苦痛。

她的身子忽然间微微颤抖,痉挛着握紧身侧舞伴的手——邪魔的手是冰冷的,同她一样有些微的颤抖。然而紧握的手却是那样真切的存在,是那种可以抓住、正在抓住什么的感觉。其实,她千年的修炼,所要的也不过是一种这样的感觉——她曾经妄图通过修成不死来永远抓住这种感觉,然而终归知道永远的可怕,如今,她只求能抓住眼前的一瞬。

“罗莱士……”她忽然抬起头看着他,眼神清澈深邃。她一刹那下了决心。

——就这样罢!就这样永远舞下去。让那些什么仙魔的区别见鬼去!她再也不要回到仙界那样的地方去,她宁可留在这个荒芜的西域,和这个无法见到日光的吸血鬼一起,直到地狱的火蔓延上来,将他们一起吞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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