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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夜雪(鼎剑阁/武之魂系列)(32)

侍女们讷讷,相顾做了个鬼脸。

“这些东西都用不上——你们好好给我听宁姨的话,该干什么就干什么,”薛紫夜一手拎了一堆杂物从马车内出来,扔回给了绿儿,回顾妙风,声音忽然低了一低,“帮我把雪怀带出来吧。”

“但凭谷主吩咐。”妙风躬身,足尖一点随即消失。

周围的侍女们还没回过神来,只是刹那,他就从湖边返回,手里横抱着一个用大氅裹着的东西,一个起落来到马车旁,对着薛紫夜轻轻点头,俯身将那一袭大氅放到了车厢里。

“雪怀……”薛紫夜喃喃叹息,揭开了大氅一角,看了看那张冰冷的脸,“我们回家了。”

侍女们吃惊地看着大氅里裹着的那具尸体,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这、这不是湖下冰封的那个少年吗?多少年了,如今,谷主居然将他从冰下挖了出来?

“对了,绿儿,跟你说过的事,别忘了!”在跳上马车前,薛紫夜回头吩咐,唇角掠过一丝笑意。侍女们还没来得及答应,妙风已然掠上了马车,低喝一声,长鞭一击,催动了马车向前疾驰。

瞬间碾过了皑皑白雪,消失在谷口漫天的风雪里。

千里之外,一羽雪白的鸟正飞过京师上空,在紫禁城的风雪里奋力拍打着双翅,一路向北。

风大,雪大。那一方布巾迎风猎猎飞扬,仿佛宿命的灰色的手帕。

第二日日落的时候,他们沿着漠河走出了那片雪原,踏上了大雪覆盖的官道。

在一个破败的驿站旁,薛紫夜示意妙风停下了车。

“就在这里。”她撩开厚重的帘子,微微咳嗽,吃力地将用大氅裹着的人抱了出来。

“我来。”妙风跳下车,伸出双臂接过,侧过头望了一眼路边的荒村——那是一个已然废弃多年的村落,久无人居住,大雪压垮了大部分的木屋。风呼啸而过,在空荡荡的村子里发出尖厉的声音。

他抱着尸体转身,看到这个破败的村落,忽然间眼神深处有一道光亮了一下。

——果然,是这个地方?!

薛紫夜扶着他的肩下了车,站在驿站旁那棵枯死的冷杉树下,凝望了片刻,默不作声地踩着齐膝深的雪,吃力地向着村子里走去。

妙风同样默不做声地跟在她身后,来到村子北面的空地上。

那里,隐约遍布着隆起的坟丘,是村里的坟场。

十二年前那场大劫过后,师傅曾带着她回到这里,仔细收殓了每一个村民的遗骸。所有人都回到了这一片祖传的坟地里,在故乡的泥土里重聚了——唯独留下了雪怀一个人还在冰下沉睡。他定然很孤独吧?

“埋在这里吧。”她默然凝望了片刻,捂着嘴剧烈咳嗽起来,从袖中拿出一把匕首,开始挖掘。

然而长年冰冻的土坚硬如铁,她用尽全力挖下去,只在冻土上戳出一个淡白色的点。

“我来吧。”不想如此耽误时间,妙风在她身侧弯下身,伸出手来——他没有拿任何工具,然而那些坚硬的冻土在他掌锋下却如豆腐一样裂开,只是一掌切下,便裂开了一尺深。

“滚开!让我自己来!”然而她却愤怒起来,一把将他推开,更加用力地用匕首戳着土。

妙风默默看了她一眼,没有再说话,只是将双手按向地面。

内息从掌心汹涌而出,无声无息透入土地,一寸寸将万古冰封的冻土融化。

薛紫夜用尽全力戳着土,咳嗽着。开始时那些冻土坚硬如铁,然而一刀一刀地挖下去,匕首下的土地开始松软,越到后来便越是轻松。一个时辰后,一个八尺长三尺宽的土坑已然挖好。

她跪在雪地上筋疲力尽地喘息,将雪怀的尸体小心翼翼地移入坑中。

她用颤抖的手将碎土撒下。夹杂着雪的土,一分分地掩盖上了那一张苍白的脸——她咬着牙,一瞬不移地望着那张熟悉的脸。这把土再撒下去,就永远看不到了……没有人会再带着她去看北极光,没有人在她坠入黑暗冰河的瞬间托起她。

那个强留了十多年的梦,在这一刻后,便是要彻底地结束了。从此以后,她再也没有逃避的理由。

风雪如刀,筋疲力尽的她恍恍惚惚地站起,忽然间眼前一黑。

“小心!”

醒来的时候已经置身于马车内,车在缓缓晃动,碾过积雪继续向前。

妙风竟是片刻都不耽误地带着她上路,看来昆仑山上那个魔头的病情,已然是万分危急了。外面风声呼啸,她睁开眼睛,长久地茫然望着顶篷,那一盏琉璃灯也在微微晃动。她只觉得全身寒冷,四肢百骸中仿佛也有冰冷的针密密刺了进来。

原来……自己的身体,真的是虚弱到了如此吗?

神志恍惚之间,忽然听到外面雪里传来依稀的曲声——

“……葛生蒙棘,蔹蔓于野。予美亡此。谁与?独旦!

“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于其居。

“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于其室。”

那一瞬间,仿佛有利剑直刺入心底,葬礼时一直干涸的眼里陡然泪水长滑而下,她在那样的乐曲里失声痛哭。那不是《葛生》吗?那首描述远古时女子埋葬所爱之人时的诗歌。

荆棘覆盖着藤葛,蔹草长满了山。我所爱的人埋葬在此处。

谁来与他做伴?唯有孤独!

夏日漫长,冬夜凄凉。等百年之后,再回来伴你长眠。

——那样的一字一句,无不深入此刻的心中。如此慰藉而伏贴,仿佛一只手宁静而又温柔地抚过。她霍地坐起,撩开帘子往外看去。

“薛谷主,你醒了?”乐曲随即中止,车外的人探头进来。

“是你?”她看到了他腰畔的短笛,便不再多问,侧头想掩饰脸上的泪痕。

“饿吗?”妙风依然是微笑着,递过一包东西——布巾里包着的是备在马车里的橘红软糕。在这样风雪交加的天气中,接到手里,居然犹自热气腾腾。

“冻硬了,我热了一下。”妙风微微一笑,又扔过来一个酒囊,“这是绿儿她们备好的药酒,说你一直要靠这个驱寒——也是热的。”

薛紫夜怔了怔,还没说话,妙风却径自放下了帘子,回身继续赶车。

唉……对着这个戴着微笑面具、又没有半分脾气的人,她是连发火或者抱怨的机会都找不到——咬了一口软糕,又喝了一口药酒,觉得胸口的窒息感稍稍散开了一些。望着软糕上赫然的两个手印,她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那样高深的绝学却被用来加热残羹冷炙,当真是杀鸡用牛刀了。

然而刚笑了一声,便戛然而止。

她跌倒在铺着虎皮的车厢里,手里的东西散落一地。

“薛谷主!”妙风手腕一紧,疾驰的马车被硬生生顿住。他停住了马车,撩开帘子飞身掠入,一把将昏迷的人扶起,右掌按在了她的背心灵台穴上,和煦的内力汹涌透入,运转在她各处筋脉之中,将因寒意凝滞的血脉一分分重新融化。

过了一炷香时分,薛紫夜呼吸转为平稳,缓缓睁开了眼睛。

“哎,我方才……晕过去了吗?”感觉到身后抵着自己的手掌,立时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她苦笑了起来,微微有些不好意思——她身为药师谷谷主,居然还需要别人相救。

妙风对着她微一点头,便不再多耽搁,重新掠出车外,长鞭一震,催动马车继续向西方奔驰而去——已然出来二十天,不知大光明宫里的教王身体如何?

出来前,教王慎重嘱托,令他务必在一个月内返回,否则结局难测。

妙风微微蹙起了眉头——所谓难测的,并不只是病情吧?还有教中那些微妙复杂的局面,诸多蠢蠢欲动的手下。以教王目下的力量,能控制局面一个月已然不易,如果不尽快请到名医,大光明宫恐怕又要掀起一场腥风血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