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沧海明月·流光卷(出书版)(65)

那只是一片暮色中盛开的花。

花旁还有一个仰着头求他摘花的小孩子。

一大朵的花被轻轻插在了孩子头上,然后,他忍不住微微地笑了笑。那只是一丛美丽的花吧?为什么一直以来,映在自己的眼中,竟然都是一滩一滩的血迹呢?

“小家伙,你唱的歌真好听,谁教你的?”青龙在一边拍拍孩子的头,笑问。

——原来,来到泉州,是为了这个原因吗?是因为以前那个让人头痛的家伙在这里吗?这样看来,老大这几天的反常都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了。

“我不叫‘小家伙’!我都已经十一岁了!我有个好听的名字——我叫夕颜哦!”孩子不服气地抬头瞪着青龙,嘟着嘴,“歌儿是阿娘教我的呢……阿娘可漂亮了!”

阿娘……所有人的神色忽然都有些奇怪起来。

“小颜,小颜!真是没礼貌!快把来投宿的客人带进来啊!——不要光顾着玩。”客栈的院子里,忽然传出了一个女子清朗的声音,一边抱怨一边向庭院中走了过来。

忽然间,她的脚步停止了,直直地看着庭院里的那丛夕颜,一瞬间表情有些莫名的呆滞。

就是一个霹雳在面前打下,也无法让风蓝的神色如同现在一样震惊——

果然是她……那道长长的疤痕、那清水一般灵活透明的眼波,如此遥远又如此清晰地浮现出来,在古城渐起的薄暮下,仿佛是一个可以一口气吹得散的幽灵。

——然而,昔日握剑的手拿着箕帚,用铜钗松松地挽着头发,屋里的桌上,还放着一篮没有剥完的豌豆。桌上一灯如豆,刚刚做好的菜饭在冒着热气,一个男主人状的男子正在桌边站起身来。

一切都是平凡而安宁的,平凡得让这里所有的人都不知所措。

十年来不停止的奔波和杀戮,让岁月的流逝在他们感觉中变的加快了,往日的记忆对于他们每一个人来说近得都仿佛在昨天——以为只要一回头,就可以看见那个夕阳映照下的小山村和那个夕颜花下的孩子。

但是,在看着几步之外这个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平民女子时,他们终于感受到了时间无情而巨大的力量——今夕何夕,得见故人。然而,今日已非昔日,今人也非旧人。

从绚烂复归于平凡的她,不再是朱雀,抑或是夕颜。她只是一个市井中平凡的庶民而已。昨日的一切,对于她来说,恐怕是比梦更加缥缈虚幻的事情吧?

虽然有惊人的自控能力,但是仍然有两个字从风蓝的嘴边滑落出来:“小……颜?”

然而,回应这两个字的,居然是那个孩子诧异的目光:“叔叔,你叫我吗?阿娘请你们进屋呢。”

只是不知道为了什么,那个失去记忆的人居然也有吃惊的表情,在台阶上顿住了脚步,定定看着他们。但是很快地,她就恢复了常态,对小孩子说:“带几位叔叔去楼上的客房!——福成哥,来帮忙把这些客官的马牵到马厩里去吧……”她回头,对着房里的男子喊。

“不用了,我们就走。”忽然间,他低低回答了一句,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哎,这位客官!”她的呼唤在风中响起——错了,那已经不再是记忆中那个小颜。

什么都改变了……包括人生和命运。

当年,她选择了离开;而他选择了遗忘——然而,离开的人离开了,但想遗忘的人真的能够遗忘吗?如今的他,也已经放下了曾经染满了鲜血的剑;然而,却觉悟得比她晚了十年——这十年的岁月,已经在他们之间划出了那样不可逾越的鸿沟。

如今的她,只是回归了以往山村里的人生吧?

如果抽掉那当中的八年,她的人生,应该就是这样子地延续下来。既然如此,就当作那八年什么都没有发生,就当作他们从来未曾在她的生命中出现!——就当作……从来不曾出现过……

于是,他转身、上马、离去——不曾回头。

不知道自己以后的人生会怎样,不知道这一世是否还有为他等待的情缘;如果有,他是否还有爱一个人的能力——然而,他还有朋友,还有兄弟,还有手中的剑和心中的道义……这一切,已足够令他在红尘中继续走下去。

他不会忘记她,然而,也不会再去打扰她平静的生活。

一行人上马离去时,城中不知何处的高楼上忽然传来了一缕箫声,如泣如诉地散入古城月夜——所有流逝的时光,忽然间,仿佛就在吹箫者的手指间起起落落。

“残雪凝辉冷画屏,落梅横笛已三更,更无人处月胧明。

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断肠声里忆平生。”

暮色渐起。

晚风吹来,满庭的夕颜缓缓绽放。

(完)

2001年

乱世

一、血色黄昏

城被攻破的那一天,正是大雨滂沱的黄昏。

六个月的围攻,遭到坚决抵抗的宁王军队损失惨重,而付出巨大代价才进入城内后,却又遇到了陷入了巷战。于是,一寸一寸地争夺,一条街一条街地抢占,尸首在城里堆积如山,血混着雨水流得满地都是。

秦王的守将符延敬殊死抗击,手刃了想要劝自己投降的儿子,手下军士为其忠烈所感,皆死战,竟无一生降。

“好个符延敬!”看着城内遍地的尸体,听着将领通报这次攻城的伤亡,坐在马上的身穿银白铠甲的王族冷笑了起来,“想和我拼个玉石俱焚吗?给我把他的尸体肢解示众!”

“是!宁王殿下。”旁边的将领迟疑了一下,似乎畏惧于首领的气势,终于出言,“这次攻城太久,士卒疲敝,粮草也不继了,您看——”

“传我命令,屠城三天!”宁王毫不犹豫地下令,“——我要让天下人知道,和我对着干的人会得到什么样的下场!”

外面有山洪爆发一般的喧闹,夹杂着恐惧、慌乱和喘息。

十三岁的他站在客栈的天井里,看着门外无数熟悉不熟悉的人从各个地方涌了出来,一眨眼间汇成了巨大的逃难人流,跌跌撞撞地奔跑着。

店家早就自顾自收拾细软逃命了,连对他们这些伙计也没有交代一声。店里乱成了一团,旅客来来去去,到处都是哭泣和尖叫声。

他早已经收拾好了自己的那一点东西,却没有走,一直注意着旅客中那群扬州人——她们中的小姐据说是扬州富商的女儿,省亲归来却遇上宁王和秦王在台州一带动兵,于是便滞留在了这个客栈里。

这样巨富人家的小姐,脾气却是非常的温柔,很亲切地对他笑,叫他小弟,全然不以为他是一个低三下四的伙计。

宁王发兵围城整整六个月,于是她们也停留了六个月——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竟然在内心隐隐约约地将她当作了在世上唯一可以亲近的人。

那样温柔美丽的姐姐,是不应该遭遇这样的乱世的。她这样的人落到了那些乱兵手里,又会获得什么样的下场呢?——在听到宁王部队攻入城中的那一刹时,他就下了决心,就算是拼了命也要保护好她。

他是一个孤儿,父母死前曾经对他说过:既然不想再过问天下的是非,那么就要学会内敛,不要轻易显示自己的才能,这才是乱世中保全自己的好方法。所以,他藏起了自己从小学到的一切,一藏就是十几年。

但是今天,他就是拼了命,也要在乱兵中保全她们。

“小弟,你怎么还不走呢!”慌乱中,小姐还是注意到了这个穿着粗布衣服的小伙计,关切地上来问了一句。她身边的家丁一见大难来临,早已跑得一干二净,她一个人手里提着小包袱急匆匆地往外走,身后只跟了一个叫樱红的丫鬟打着一把油纸伞。

“我带你出城去吧,漱玉小姐!”他自告奋勇地上来接过了她手里的东西,却被樱红拦住,轻蔑地看了一眼这个贫寒的店小二:“小姐,别把东西交给外人!咱们可只剩这些盘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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