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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龙战(43)

然而那些老人和妇女却是一样的桀骜不逊,漠然听着,然后一口啐在将军脸上,个个眼里有着野狼一样疯狂的亮光。

没的商量了。齐灵将军愤怒地回过身去,下令将所有叛乱的牧民处死。

帐篷被焚毁,骏马被杀死,牛羊被分给了另一个驯服的部落。这一支小小的牧民村寨,最终是消失在了历史里——一个深深的百人坑,活埋了剩下的不服从的牧民。

然而在死亡面前,那些老弱妇孺没有丝毫的失态,只是静默地一个一接个走入挖好的坑里——那静默并不是一种麻木和怯懦,而包含着无比的勇敢和尊严。没有哭闹,没有呼号,连被老人抱在怀里的孩子都很安静。

他在一边看着,铁青着脸,控制着自己的手不至于发抖。

当云焕在一旁下令将砂土铲入坑里的时候,一个五六岁的女孩子忽然踮起脚尖,趴住了大坑的边缘,仰头看着头顶上的靴子和军人们漠然的脸。这个孩子的父亲已经在前些时间的交战里死去了,而家人们还骗着她,只说是父亲出了趟门,很快就会回来找她。逡巡了一圈,最后视线落到了他脸上,扯住了他的衣袂,怯生生开口——

“叔叔……能不能把我埋得浅一点?我怕爹回来的时候,找不到我。”

所有征天军团和镇野军团的战士都在那一句话后沉默下去,停止了动作。连云焕都有点出神,一时间忘了催促战士们继续着最后的清洗。

他却在孩子的眼睛里崩溃。

那个瞬间他爆发出了一声低喊,踉跄着跪倒在坑旁,不顾一切地对着那个孩子伸出了手。那些木然站在坑中的牧民也被惊动了,个个脸上露出惊讶的表情,看着这个穿着沧流军服的年轻人忽然跪下来,将族里的孤女从坑中抱起。那些牧民的眼睛里再度燃起了亮色,仿佛火焰跳跃。

“云焕,拉开飞廉!”齐灵将军的断喝,将所有战士惊醒,“拉开他!他疯了!”

云焕上来从背后死死地抱住他,断然地采用了格斗里的手法,将激烈反抗的同僚从坑边拉走。他手里的那个孩子被夺走,扔回到了坑中。在那些牧民开始反抗之前,泥砂如洪水般倾泻而下,湮没了那双眼睛。

他疯了一样的挣扎,一个回肘,用力撞在云焕的肋上。

然而云焕沉默地承受了那一下击打,却不放开他,只是毫不犹豫地封了他的穴道,然后松手,让他瘫倒在活埋坑前。

随即,无数的战马赶拢来,在镇野军团的指挥下,呼啸着在这个刚刚埋葬了数百人的大坑上来回驰骋。铁蹄踩踏之下,一切都归于无形了。

他在同僚面前失态,为了一个贱民的孩子哭出声来。如此的软弱。

他永远作不到如云焕那样无动于衷——所以说,虽然出身比云焕显赫,但在军团中的晋升速度却落后于同僚,也是应该的吧。

那之后他再也不曾被派出去执行这种任务,是他自己刻意的逃避,也是叔父对他的照顾。

都已经过去那么些年了。

那双明亮的孩子的眼睛,也该在深深的砂子里腐烂,化成了土吧?

然而,为什么他的心里,却一直难以忘记呢?

多年之后,在苍梧之渊上空,全军覆没。

战争再度张开了吃人的巨口。仅仅一夜之间,那些多年来亲如兄弟的战士们,全都将年轻的性命留在了这一方天空里。连巫抵大人都死去了……而他,却还活着。

在九嶷郡青水畔的泽兰丛中,他看到了一个有着同样眼睛的小女孩——那一瞬间他有些恍惚,觉得是多年前那个被活埋的孩子、终于被归来的父亲找到了。她从浅浅的沙土下爬了起来,回到了他面前,笑吟吟的看着他。

“别、别哭啊……”他茫然地伸着手,想去擦这个小孩子脸上的泪水,然而负伤的手却衰弱无力地垂落下去,“对不起,对不起。我……带你回帝都吧。”

他喃喃说着,感觉神智又开始模糊了。

晶晶怔怔地看着他,不知道这个人是怎么了。

然而,垂死军人眼睛里的某种神色感动了这个孩子。她哑然地沉默了一会儿,终于决然地开始包扎和清洗他的伤口,然后拿起金铢往村里跑去。

很多年后,后世在议论到这一段历史的时候,都说飞廉是幸运的。

因为以当时九嶷民怨沸腾的情况来看,如果不是一个八岁的孩子拣到了少将,这个沧流帝国的军人必然会被当地暴民们群起杀害,而云荒将来的历史、也将因此而改变;

然而,没有人想到、其实那个哑女也是幸运的。

她的生命原本平凡,却因为那一刻的选择、而和历史上诸多传奇人物的命运轨道有了交错点——不再如她的母亲和弟弟那样。过着平凡庸俗的生活,在田地和水泽里劳作,庸庸碌碌一直到死。

她在一个月后随着这个陌生的年轻军人返回了帝都——那个云荒的心脏。

十大门阀为之侧目:整个军队都覆灭了,飞廉却带回来一个九嶷的哑巴孤女!沧流帝国军令严苛,政局复杂,虽然战死的巫抵作为这一次行动的主帅,承担了最大的责任,然而飞廉少将依然要为这一次的失败而受到严厉处罚。

他被从军中解职,勒令回家思过,直至元老院认为他已得到了足够的惩罚、才能被重新起用。然而被革职的少将反而长长松了一口气,并不以这种处罚为意,也没有作出任何的努力去挽回这个局面。

将翅膀上系着的黄金解下,白鸟才可以自由的飞翔;将那些名利的枷锁抛弃,他才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选择生活方式。

眼看他的前途毁于一旦,未婚妻当即翻悔,退掉了联姻。他却毫不挽留。

巫朗那一派的门阀贵族在竭力培植了飞廉多年后,终于不得不承认这个年轻人始终不堪重任,放弃了努力,转而令立新人,全心全意的去对付那个刚刚从西荒返回帝都复命的云焕,力图置其于死地。

飞廉的生活散淡下来。他居住在别院里,和鲛人歌姬碧草朝夕相对,不再和以前军中那一帮朋友来往。同时,他收养了那个九嶷郡的青族孤女,不顾整个阶层的耻笑,耐心地教导她学习诸多的知识技巧,带她出来见识各方人士。

仿佛从九嶷郡逃生后,他失去了对权势的任何兴趣,渐渐的懒散颓靡。

然而没有人知道,正是经过了这一次的死里逃生,那个优柔散淡的贵公子心里、某一种力量终于坚定起来,让他不再一味地对眼前这个铁一样的制度一味顺从。

而一年以后,正是这个轻袍缓带、与世无争的贵公子,参与了那场扭转时局的剧变。

八、帝王谷

天马的双翅掠过黎明的天空,向着无色城归去。

然而顺利的完成了如此一件大事后,空桑人的队伍里却是反常的沉默。

没有人去问太子妃,上古白薇皇后的力量是否已经苏醒?封印解开后,后土的力量是否增强?——六王和冥灵战士们只是静静地按辔返回,想赶在太阳的光辉降临前,回到水底那个城市。

方才的驻足遥望中,所有空桑战士都看到了太子妃和那个鲛人傀儡师话别的一幕。而返回到队伍的短短路上,太子妃不停的回望着昔年的恋人,依依不舍。

于是,所有的空桑遗民都沉默下去。

百年前,所有空桑人都将这段畸恋视为奇耻大辱,用各种鄙夷的眼神看着这个被玷污白族少女,不惜动用火刑来维护本族的尊严;然而亡国灭种之后,这一段不光彩的历史在浓重的血腥下变淡了,作为战士守护了空桑百年的白璎获得了所有遗民的尊敬。

她和真岚皇太子一起,作为空桑人重见天日的最大希望,被所有族人仰望。

然而,直至今天,所有人才发现、百年前的故事,原来尚未结束。

“没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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