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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黯月之翼(出书版)(37)

仿佛被烫了一下,织莺不敢相信地抬头看着他。

“你……你说什么疯话!”她颤声低叱。

“不,你说的才是疯话吧?”少年冷酷地看着她,一字一顿地缓缓道,吐出刀锋一样的话语,“作为一个机械人,我怎么可能会疯呢?”

织莺猛然站起,往前冲了一步,抓住他的衣襟,却觉得全身无力,又颓然坐回。

他……他知道了?他是怎么知道的!

“你不用再隐瞒,我什么都知道了。”望舒坐在她对面,淡淡地开口说着,一边伸出手解开了自己的衣襟——他的肌肤坚实如玉,白皙光洁,然而胸口居中却有一道几乎淡得看不见的白色印子,从锁骨一直笔直划到腹部。

仿佛是留在玉上的一道刀痕。

“看到了么?”他坦然道,“你知道这是怎么来的?”

织莺不敢看他的身体,颤抖着别过了头去——是的,五年前,在那个昏暗幽冷的地下军工坊里,在那个已经死去的天才机械师身边,她第一次见到了望舒。那个时候,那个少年也是像这样赤身裸体,什么都没有穿,就如刚诞生的婴儿,沉睡在一种奇特的培养液里。

他的肌肤闪着奇特的色泽,和一般人类完全不同,细长的软管联通向他的五官,令他仿佛只是一个在水里睡去的人类。

然而,当她俯下身的时候,清楚地看到了他身体和常人的不同。

“在你出嫁的那一夜,我被潜入的空桑刺客刺伤了小腿——这也是我生平第一次受伤。”他看着她,冷静地一字一句叙述着,“这也令我我第一次注意到,原来我的肌肤底下的身体和别人似乎有所不同。所以,我解剖了自己。”

解剖?织莺的身子猛然晃动了一下,脸色煞白。

望舒神色是钢铁一样的冷酷,慢慢说了下去:“我徒手撕开了那个伤口,看到了……呵,你猜猜看,我看到了什么?我看到了自己小腿里,有三根交错的金属杆件!还有一些奇怪的胶状东西——没有血,没有肉,也没有一切人类该有的东西!”

望舒的声音难以控制地颤栗了起来:“那一刻,我终于想起了那一卷被‘父亲’临死时抓在手里的中州古卷,立刻去翻看了那一卷《列子》——我看到了那一篇决定我命运的文字。”他顿了顿,低低冷笑了起来,“偃师造人……哈,就是偃师造人!”[注1]

织莺发出了一声呻吟般的叹息,抬手绝望地掩住了脸。

是的……她怎么会忘记这个呢?自从在地下工坊深处发现了望舒,为了保持秘密,元老院下达了封口令,对外宣称望舒是天机公子的遗腹子,是一个天才的孩子——然而,没有人注意到那个制造者临死前手里握着的那个古卷,却居然透露出了最终的秘密!

注1:《列子·汤问》偃师谒见王,王荐之曰:“若与偕来者何人邪?”对曰:“臣之所造能倡者。”穆王惊视之,趣步俯仰,信人也。巧夫颌其颐,则歌合律;摔其手,则舞应节。千变万化,惟意所适。王以为实人也,与盛姬内御并观之。技将终,倡者瞬其目而招王之左右侍妾。王大怒,立欲诛偃师。偃师大慑,立剖散倡者以示王,皆傅会革、木、胶、漆、白、黑、丹、青之所为。王谛料之,内则肝、胆、心、肺、脾、肾、肠、胃,外则筋骨、支节、皮毛、齿发,皆假物也,而无不毕具者。合会复如初见。

“看来,我那个所谓的‘父亲’,也是从偃师那里得到的灵感吧?——连中州人都可以造出和人几乎一摸一样的偶人,以沧流帝国的机械水平,天机公子绝伦的才能,要复制一个也不难。”

“于是……就有了我,对么?”望舒喃喃,清秀的眉毛蹙起,“可是我想不通的一点是,即便‘父亲’能完美地造出人的全部肌肉骨骼内脏血脉——他又怎能赋予我一个人类才有的能思考的脑袋呢?这是怎么做到的?”

他用力地捶了捶自己的额头,有些失控地低声喊:“该死!如果没有这个东西,或许我也就不会像如今这样痛苦了!”

“不,你不是……”织莺虚弱地张了张口,想要分辩什么,然而望舒却抬起手摇了摇,打断了她:“不要对我说谎了,织莺……这世上,即便是所有人都用谎言来回馈我,我却唯独不愿意听到从你嘴里说出同样的话。”

“因为我已经剖开过自己的身体,看到了一切。”

他抬起修长的手指,沿着那一道痕迹轻轻划落,仿佛一个工匠剖析着一个机械。

“在这个被‘父亲’赋予的身体里,没有骨骼,没有血肉。有的,只是一个连着一个的机簧和轴子,只是一个个冰冷的金属构件!——啊……织莺,我也知道了自己的腿为什么瘸:我左腿的三根杆件里有一根比其他的短了一寸,还残留着榫卯接口。”

说到这里,望舒忽然间再也忍不住地大笑起来:“我研究了半天,才明白那分明是‘父亲’在最后未能来得及完工就去世,所留下的半成品的缘故!哈哈哈……是的,织莺!我只是一个机械偶人,而且,是个不完美的残次品!”

少年的狂笑声在密闭的舱室内回荡,疯狂而悲凉,他笑的如此失控,以至于全身又仿佛钟摆一样摇晃起来,微微地抽搐,双手紧紧铰在一起。

“望舒!”她终于从喉咙里挣扎出了两个字,扑过去,紧紧抓住了他的手——泪水从她的眼里一滴滴落下来,打在他冰冷的肌肤上,“别这么说……别这么说。”

看着她的眼睛,少年终于渐渐地平静下来了。

“哦,是的,我忘记自己不能太激动了……”望舒喃喃,指了指自己的心脏,语气冷酷平静,“我看过了自己的内部构造,那几条通向心脏的机簧并不是很稳定,无法负荷太大的起落,不然这个身体就会抽搐和癫痫……所以,你要原谅我偶尔的神经质。”

她哑然无语,只觉得心痛如绞:“不要这么说。”

“那还能怎样说呢?”一个冰冷的微笑从少年唇角绽放,他低声:“既然知道了自己是一个什么样的东西,也就知道了为什么我一直被元老院排斥和歧视;为什么你对我那么好,却还是要去嫁给羲铮——是啊!换了是我,也不会嫁给一个非我族类的怪物。”

“我甚至不算是一个人,你又怎能和一台冰冷的机器在一起呢?”

望舒低头看着脸色苍白的女子,俯身轻轻抱了抱她。那一刻,他仿佛是忽然长大了,不再是那个任性妄为的少年,眼神里有温柔的悲哀,低声在她耳边道:“不要哭了,织莺,这又不是你的错……我的命运,从被造出来那一刻就已经决定了。一个非我族类的怪物,本来就不该在这个世上存在。”

他的怀抱冰冷而柔软,他说话时的语气也冰冷而柔软。

然而,仿佛再也无法控制自己长年来一直压抑着的情绪,织莺在他怀里掩面痛哭出声来,崩溃般地抱紧了少年的肩膀——那是这么多年来,恪守准则的她第一次拥抱他,如此用力,如此绝望,似乎马上就要彻底的失去。

在她的怀抱里,他的身体忽然间僵直,只觉得脑海里一片空白。

“望舒,望舒!”她难以控制地失声哭泣,“别那么说!你不是机器……你是活着的。”看着他的眼睛,她一字一句:“你是活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