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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龙图腾(115)

好不容易有些安静下来的杨妙容被那声响所刺激,又有些焦躁不安起来,几次想回头去看。谢云不失时机地唤了句:“妙容?”

——谢云的声音天生就低沉富有磁性,虽然通常十分坚定冷凝,但柔和下来的时候就极其的动人心弦。杨妙容喘息片刻,视线终于又转向了他,只听谢云重复问:“当时我怎么回答你的,还记得吗?”

“……”杨妙容干裂出血的嘴唇阖动了下,但没有发出声音。

“我说,虽然我这辈子从不信什么氏族什么正印,但看在你是个小姑娘的份上,还是下车去见一见吧。”谢云停了停,微笑道:“这一见,就让你从西北跟到长安了。”

杨妙容眉宇间的戾气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丝丝恍惚。

“你不想被束缚在家里重复祖祖辈辈千篇一律的生活,想见识万国来朝的长安,还想去烟花三月的东都洛阳看看。但你在尘世间其实也不开心,这毕竟不是我们的地方。这其实……并不是我们应该在的地方。”

最后一句话已近乎于耳语,谢云抬起手,杨妙容下意识避让了一下,但他的指尖还是轻轻从她脸颊划了过去。

“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不该让你跟上来的。”谢云声音里有一点悲哀,轻轻地问:“我把你送回凉州去,好吗?”

杨妙容嗫嚅片刻,缓缓松开手,一步步退后。

她的眼睛一直注视着谢云,似乎终于从噩梦中苏醒,神智慢慢在那双眸底闪现:“谢……云……”

就在这个时候,包围圈外戴至德疾步而至,平地爆发出厉吼:“圣上口谕,东宫太子重伤,现立刻绞杀凶龙,钦此——”

东宫侍卫军齐刷刷搭起弓箭,谢云猝然回头:“不要!”

但一切都已无法挽回了。

箭矢如暴雨般倾盆而下,原本已安静俯在地面上的白龙暴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挣脱了青龙幻影的束缚,不顾一切向人群冲去。

而杨妙容在突如其来的强烈刺激下仰头爆发出咆哮,继而箭步冲向离自己最近的谢云,那架势竟然瞬间又陷入了刚才的狠绝和凶悍!

龙渊在清啸中锵然出鞘,单超闪电般纵身挡在了谢云身前,头也不回怒道:“快走!”

——噗呲。

鲜血冲天而起,所有混乱突然终结,犹如瞬间被冻在了原地。

一截箭尖从杨妙容后心扎入,前胸透出,快得让她甚至来不及有所反应。

谢云平生第一次眼底充满了无法掩饰的错愕和难以置信,他整个人僵住了,全身剧烈发抖,甚至连迈出一步都做不到。

杨妙容看着他,最后一刻,眼中满溢出了透明清澈的泪水,顺着曾经清秀的脸颊滚滚而下。

——然而她嘴角流出鲜血,已经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了。

扑通一声,她的身体颓然倒地,再无声息。

第75章 守灵

三日后,谢府。

吱呀一声轻响,雕花木门从外面推开了,晚霞倾泻进昏暗的灵堂, 地砖上倒映出单超长长的身影。

灵堂尽头, 谢云背对着他,一动不动地跪坐在漆黑油亮的棺椁前。

单超回过头, 庭院外马鑫站在那,拼命比划“别废话!快进去!”的手势。

单超无声地叹了口气, 走进灵堂,反手关上了门。

灵堂里扎满了白幡,桌案上供着白花和鲜果, 棺椁沉重严丝合缝。单超看了半天, 无法想象那个前几天还鲜活灵动的姑娘此刻就长眠在这棺木里了,突然心底也觉得有些荒谬。

他把参汤放在谢云身边,上前去执香拜了三拜。

“……你也是来劝我节哀顺变的?”身后突然想起了谢云略带沙哑的声音。

单超转过身, 谢云没有看他,似乎目光正专注地望着空气中某个漂浮的点,整个人就像昏暗中一尊安静的雕像。

“不,”单超低声道:“人死不能复生,伤心是正常的,我只是来劝你不要哀毁过度而已。”

他上前半跪在谢云身边,拿起参汤示意他喝,却被谢云轻轻推开了:“真的喝不下。”

他这一连三日,虽不至于滴水不进,但也真的只是沾了些水米而已,面容憔悴到有些异样的灰白。他举手时原本铺展在地面上的衣袖抬了起来,单超注意到地上均匀洒落的纸灰竟然在某处被隔断了,显出了一道清晰的线,不由心内愕然。

那是纸灰被衣袖挡住的痕迹。

谢云已经保持同一个姿势,在这里跪坐很久了。

“我没有哀毁。”谢云突然轻声道,“只是不能接受而已。”

不能接受是肯定的,任谁也想不到事情竟然来得如此猝不及防,如此难以挽回。单超沉吟半晌,叹了口气幽幽道:“你还是……好歹喝两口吧,你这个样子,杨姑娘在天之灵看了,心里又岂能好受?”

他说这话的时候内心的滋味难以言描,但谢云却摇了摇头,露出了一丝伤感又无奈的微笑。

单超把碗放在地面上,一掀衣摆,席地坐在了他身侧。

“说说杨姑娘罢。”他换了个话题,问:“为什么杨姑娘是白龙,不该是青色的么?”

“她还小,” 谢云道。

“当时在凉州,我听见她在马车外喊我下去的时候,就知道她年纪肯定还很小,稍微知道些世情的族人都不会特意去招惹朝廷车驾。后来她叫我带她去长安,开始我并不想答应……没开过印的族人很危险,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开了,我不想担着这份干系。”

“那你后来为什么又答应了?”单超问。

谢云出了半晌的神,摇头苦笑一声,说:“我也不知道。”

他抬手撑住额角,鼻端以上都隐没在了阴影里。

“回长安之后我好几次想送她走,但又想着,还没去洛阳,总得让她看看东都,四处玩一圈再走吧。而且万一她中途开印了控制不住怎么办,得有同族人在边上保驾护航吧?所以我去哪儿都带着她,一带二带的,就……”

单超以为他会说带出感情来了,谁知听到的却是:

“感觉像家人一样。”谢云喃喃地道:“事事都为你想着,永远也不会彼此背叛或伤害的家人。”

“我也不会背叛或伤害你!”单超沉声道。

谢云只是笑了笑:“你现在是不会的。”

“……难道你觉得我将来就会吗?”

灵堂内一片静寂,白幡静静垂落,一线香烟从桌案上袅袅升上虚空。

“将来的事谁知道呢,”谢云回答道。

单超心底那种荒唐的感觉又腾了起来,千言万语卡在喉咙口,哽得他发堵。

“你想说将来也一样不会?”谢云仿佛洞悉了他的想法,语调中带着一丝悲哀和讽刺:“当年在感业寺,我也认为皇后将来不会的,估计皇后自己也认为不会的吧。但时移世易、人心轻变,等你到了那个位置上,看到的想到的都不一样了,将来的事情,现在哪能作准?”

若单超还是八年前那个热血方刚的年轻人,保不准就会在这灵堂上争执起来,执意要将自己的心意辩个分明。

但他现在的心境已经变了,沉吟片刻后也不辩解,只摇了摇头:“正如你现在的想法,到将来说不定也一样会变,现在争论这些言之过早了。”

谢云微微一怔。

“所以你后来便想和杨姑娘成亲?一辈子这么彼此扶持地过下去?”单超问。

谢云没有说话,似乎沉浸在刚才单超提出的悖论里,从灵堂深处朦胧的光影里分辨不出眼底最细微的情绪,也看不出他到底是在思考如何反驳,还是在试图说服自己相信。

单超伸手将他堆叠在地上的袍袖一一理平,笑道:“你在凉州第一次遇见她的时候,有一点点想起了我吗?”

他本来对这个问题不抱什么希望,但良久之后,他却听见谢云说:“有的。”

单超的动作停了。

“正因为这一点,所以我才会下车去见她……”谢云肩膀有些压抑的颤抖,嘶哑道:“……我错了……”

单超从喉咙里艰难地吐出了两个字:“谢云……”

谢云突然手撑地面,摇摇晃晃地站起身。他已经跪坐太久了,腿脚因缺血而麻痹,走路便十分蹒跚;单超想去扶,却被他挥开了。

谢云走到供桌前,亲手将快要燃尽的香换了出来,烟雾袅袅中他的身影非常颓败,肩膀在衣底支楞出来,隐约可以看见清晰的蝴蝶骨。

“她来长安不到一月,就对皇后不满得很,屡次当众言语冒犯。我知道这样下去不行,那天是动了真格想把她强送回去,但她怎么也不愿意,这才告诉我原来她是逃婚跑出来的。”

单超呆了呆:“你说什么?”

“四圣印一般同族通婚,她及笄后,家人就给订了一个未婚的小伙子。但她又不喜欢得很,说人家长得不好看,快成婚时就从关山跑出来了,正巧在山下遇上北衙禁军的马队压着凉州钦犯路过,就碰见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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