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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龙图腾(39)

继而不待谢云回答,又道:“可见一路辛苦。”

那后半句的话音里,明显透出了一丝嘲讽之意。

谢云的目光却定定垂落在眼前华丽的裙摆上,仿佛对周围一切都毫无觉察,甚至连语调都是平平稳稳无波无澜的:“娘娘过奖,臣不敢当——今晨慈恩寺僧人信超持雪莲花进献,臣不敢自专,特意领他来拜,请娘娘做主。”说罢竟然低头拜了下去。

柱后守着的心腹宫女脸上不可抑制露出了讶异。

然而武后却一动不动,直到见他拜到了底,才悠然道:“你这一叩……可是多年不见了。”

谢云说:“臣与娘娘相识十七年,一叩之礼,算得了什么?”

这回答极其迅速又完美无暇,换作其他任何一个人来都不可能说得这么顺溜,武后甚至都想象不出谢云提前演练了多少遍。

但她没有怒,脸上反而浮现出一丝笑意,只是笑意异常冰冷:“雪莲花呢?”

“门外信超手中拿着。”

“信超何人?”

“太子驾临慈恩寺当天,进献酸果汤的那名僧人。”

“为何身着侍卫服色?”

“臣欲将他带来亲眼见见皇后,因此不得已而为之,请娘娘息怒。”

武后安静片刻,说:“刚才在外面见过了。”

内堂无人发声,轻烟从兽口中缓缓消散。

“……既然见过就不必再见了。”武后转头吩咐:“来人,将门外信超拖出去,杖毙。”

宫女应声而出,但还没走到门口,谢云骤然抬头挥袖,一直隐藏在衣底的太阿剑凌空划过,剑气咆哮而出,咚一声把门撞得重重合拢!

武后怒喝:“大胆!”

谢云拔剑出鞘,反手将剑尖深深插入地砖中,沉声道:“御前现出刀兵已是杀头重罪,既然如此,娘娘请亲手了结我吧。”

“……”武后胸膛起伏,突然拿起桌上的茶碗,兜头砸了出去!

砰!

青瓷茶碗擦着谢云的额角摔到地上,顷刻砸得粉碎,一线血迹刷然顺着谢云的脸颊流淌了下来。

“他两年前就该死了,”武后一把抓起谢云的衣襟,近距离逼视着他的双眼:“——两年前!”

谢云眼角浸透了鲜血,脸颊因此而白得可怕,但神情却是非常镇定的:“臣虽负大内第一之名,偶而也有失手,请娘娘恕罪。”

“为何会失手?!”

“……”

心腹宫女背对着他们,虽见惯了宫中风雨,此刻却仍忍不住双手发抖,甚至不敢回头。

谢云暗红色衣襟被武后錾金珐琅镂空镶宝的护指紧紧攥着,从缝隙中隐约露出脖颈上佩戴的一段细皮绳。

武后缓缓松开手,用护指尖勾出那段皮绳,只见尽头赫然吊着一只枯白干裂的吊坠——她的眼神微微变了。

那是只鹰爪。

“……这不是我给你的那一个。”武后终于直起身,冷冷道:“从哪儿来的?”

内堂凝固的空气终于开始缓缓流动,不远处宫女偷偷扶住门框,虚脱般无声地松了口气。

谢云仰头注视武后,目光中映出这个帝国权势顶端的女人,声音虽然嘶哑,却也还是非常平稳的:“当年在漠北,大漠风沙荒凉孤寂,每当深夜梦徊,总想起远在长安小时候的事情——感业寺外院墙下的石洞不知是否尚在,当年我又渴又饿跑去躲着的时候,娘娘总汲了井水,偷偷放些蜂蜜,从墙洞里递出来给我喝。”

武后别开目光,很久没有说话。

“……那也是我省下来的份例,”她终于低声道。

“当年不懂事,暗门里很难吃饱,就总向娘娘讨要吃食,却不知道娘娘在寺庙里也只能艰难地挨着日子。后来有一次受了伤,以为要死了,勉强蹭到感业寺院墙下,竟看到娘娘彻夜守在那里等我,给我攒了一篮子吃食药物……”

武后涩声打断了他:“那时你也只是个孩子,你懂什么?”

谢云伤感地笑了笑:“是啊,那时万万想不到还有今天,只道自己会死在暗门,而娘娘也会在寺庙终老……不,当年都不知道你是娘娘。”

武后眼底似乎有些莫名的情绪渐渐浮起,半晌才极轻微地叹了口气:“后来我奉召回宫,而你还困在暗门。”

谢云也自嘲地摇了摇头。

“娘娘临走前亲手抓了暗门的鹰,砍下两只鹰爪,风干后赠了一只给我。可惜后来漠北有一年刮黑风暴,我迁徙不及被卷出数里,醒来时身上能吹走的都吹走了,贴身戴了那么多年的鹰爪亦不知去向……”

“我在大漠中翻找了方圆十数里都不见它的影子,精疲力尽就昏睡过去了。醒来时看见枕边竟又有一只鹰爪,穿了绳挂在卧榻之侧,才知道是身边人连夜猎鹰,赶制好送来的。”

武后蓦然看向谢云。

谢云也注视着她,脖颈那只灰白风干的鹰爪无声地悬挂在胸前。

很久后他终于在武后的目光中俯身缓缓拜了下去。

“当年活命之恩,臣一直铭记在心,十七年来从未忘记。两年前在漠北下手之际,亦是突然想起了感业寺旧事……”

“看朱成碧思忆纷乱,因此平生第一次失了手,请皇后殿下恕罪。”

内堂一片安静,武后眼底闪动着某种不知名的微光,半晌竟然嘴角上挑,低声笑了起来。

“谢云,有时候我总觉得,你跟我怎能就如此相像……”

她伸手轻轻扶起谢云满是鲜血的侧颊,用袖口一点点擦去血迹,动作甚至称得上是温情的。有些痕迹已经干涸了,她也没有叫人上湿巾,而是反复轻轻擦拭数次,直到鬓发之下明显的血迹都被完全擦去,露出了光洁的皮肤。

武后微微靠近,居高临下与谢云对视。

这其实是非常奇妙的一幕——虽然毫无任何血缘关系,但这两张面孔都眉眼俊美、轮廓深邃,眼底隐藏着某种难以发觉的凉薄和锐利,恍惚间竟然真有种莫名的肖似。

“为什么你不是我的儿子呢,”武后在谢云耳边轻轻道。

“——如果你是,这天下如何会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谢云呼吸倏而停住了。

武后微笑起身,擦肩而过,大步走向门口:“谢统领受伤了,令御医传药来,莫要落下伤疤——”

“使人通报陛下,慈恩寺僧人信超献药医治太子有功,重赏!”

第21章 开宫宴

大内,崇仁殿。

虽然室外秋阳高照,内殿中却门户紧闭,床榻摆设在昏暗光线中投下模糊不清的阴影。空气中弥漫的浓厚药味是如此之重, 以至于每一寸桐木、每一隙砖缝中都浸透了苦涩, 令人胸腔中透不过气来。

太子躺在重重纱幔中,面孔泛着憔悴的青灰, 眼底又浓黑得可怕,被褥下简直看不出任何呼吸起伏。

武后站在榻边, 目光盯着太子昏睡的脸,似乎在静静打量着什么一样半晌都没发声。

身后宫女太监跪了一地,大殿中安静得让人窒息。半晌武后终于问:“——御医怎么说?”

“回皇后殿下的话, 御医一天看诊三次, 自上次郎君深夜吐血后已遵照谢统领的法子换了猛药,虽能吊着一口气,却极耗身体底子, 如今不过是勉强……勉强……”

执事宫女微微发抖,显见是说不下去了。

武后问:“这几日都有谁来看过?”

“回皇后,圣人下旨封闭东宫,昨日亲至探看了一次。除此之外只有裴小姐由嬷嬷领着,每隔一日过来一次。”

武后红唇边挑起冷笑:“……河东裴氏。”

她不再多说什么,转身从身后谢云手中的紫檀木托盘里捻起一朵从萼到蕊都通体雪白、只有瓣上还残存着干涸血迹的雪莲花,将它轻轻丢在水里。呲的一声轻响,花朵遇水即溶,空旷的内殿中顿时飘散出一股清新的异香。

“母子连心,一损俱损。太子中毒后本宫心急如焚,令谢统领出京千里寻访,终于找到了这朵流落于民间,号称存亡续断的雪莲花。”

东宫诸人都深深叩下头去,武后举杯走到太子病榻边,轻轻将他扶在怀里就要喂。

然而太子也不知是真的神智昏沉还是怎么着,偏偏就是牙关紧闭喂不进去。武后尝试两次都没用,面上一哂:“谢云,你来。”

谢云接过瓷杯,二话不说一手捏住太子颔骨,根本没见用太大力,就硬生生把太子的嘴掰开。

——于是这下太子不醒也得醒了。

“……啊……”太子挣扎起来,无力地挥舞双手别过头:“娘、娘娘……不要……”

武后温言道:“太子听话。这是能治好你病的奇药,谢统领好不容易才得了来,喝下去你就能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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