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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在时间之下(25)

作者: 方方 阅读记录

菊妈十分疑惑。水滴的眼睛里露着凶光,看得菊妈有些心慌,杨二堂也被水滴的表情吓住。两人忙讲着话退到门外。菊妈说,这孩子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怎么变成这样了?杨二堂说,恐怕是慧如没回家吧。菊妈说,就这个?会不会是在外面受人欺负了?杨二堂说,我也不晓得。我跟水滴跑散了,不晓得她这些天是怎么过的。

菊妈和杨二堂的话时断时续地传进屋里。水滴想,你既然不肯当我姆妈,你关心我做什么?心想间,她看到床边的竹篮。她上去将竹篮一掀,里面的食物和衣料都甩到了地上。水滴用脚将食物踩得稀烂,然后又抖开衣料,寻了把剪刀,一剪一剪地将衣料剪碎。

外面说话的菊妈听到屋里有动静,忙朝里面探头张望。却看到水滴狠狠地剪碎衣料的样子。菊妈更惊,大声说,水滴,你怎么啦?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水滴大声说,那些把自己孩子抛弃的姆妈,就应该像这块布一样碎尸万段。菊妈说,你姆妈养育了你这么多年,你怎么能这么说她?再说,她多半不是抛弃你们父女,是自己遇到事了。水滴说我不是说她。她不配我说,因为她不是我姆妈。

菊妈怔住,半天说不出话来。她觉得自己的心口嘭嘭嘭地跳得剧烈,仿佛稍一动弹,就会跳到体外。菊妈双手抚胸,稳了下自己,然后小心翼翼地问,你怎么能这样说?她不是你的姆妈谁又是呢?水滴斜着眼,恶狠狠地盯着菊妈说,我不需要跟你讲。我只晓得那种连自己女儿都不要的人,最好不要活在这世上。

菊妈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她弯下腰,拎起她的竹篮,说了句,水滴,往后你要好好照顾自己。然后转身离去。她听到身后水滴的声音,呸,我不需要你的关心。菊妈想,这孩子,怎么是这样的个性?难道她听说了什么?

第七章 我就是我

领着水滴去汉剧上字科班报名的是万江亭。

大水退去后不久,庆胜班从四川回来,再次进乐园演戏。演了几天,玫瑰红都没见着慧如,不知她究竟如何了。问吉宝,吉宝哼哼哈哈地说不出所以然。于是托人打听她的住处。找来找去,终有一天,被她打听到。于是她领着万江亭和吉宝一起来寻慧如。吉宝先是不肯,他怕被慧如缠定不放,结果玫瑰红押定了他,说她家里人也不知你吉宝是何许人,你怕什么?吉宝无奈,只得被迫随同。

这天杨二堂刚下河回来,衣服还没来得及换,便见到他们三人。玫瑰红以手当扇在鼻前挥了挥,仿佛驱赶臭气。杨二堂立即面红耳赤。玫瑰红说,喂,你是慧如的男人?慧如在不在家?杨二堂低下头,半天才说,她不在。玫瑰红说,去哪儿了?我是她妹子,她回来你跟她说,叫她抽空去趟乐园。

杨二堂未及回答,水滴突然从屋里窜了出来。水滴说,她这辈子都不会再去乐园了。玫瑰红说,为什么?水滴说,因为这个人已经没有了。玫瑰红大惊,说你是什么意思?水滴说,你还不明白?她死了。玫瑰红大叫出声,怎么会?怎么可能?水滴说,会不会由不得我说,你问他呀。水滴说着一指吉宝。

吉宝脸色顿时煞白。玫瑰红冲到吉宝前,尖声道,吉宝,你对我姐做了什么?吉宝结巴着说,没做什么我没做什么呀。我还说要娶她哩。水滴大声骂了起来,你放屁,你有什么资格娶她?你比我爸车上的大粪还要臭。你沾都别想沾。我妈是我爸的人。还有你,玫瑰红,你应该叫我爸姐夫,你懂不懂得礼貌?

杨二堂突然蹲在地上呜呜地哭了起来。三个人便像丧家犬一样,在水滴的痛骂声中落荒而逃。

夜晚的时候,玫瑰红和万江亭再次来找杨二堂。唉声叹气问明了大体情况,玫瑰红哭得泪人一样,说我这个姐姐,跟我顶要好,现在却没了。你一个大男人,怎么看护她的?杨二堂抱着脑袋,先是不做声。过了一阵,他突然哇哇大哭,边哭边说,我有罪我该死。我让她委屈了。我如果不娶她,她这辈子穿金戴银,一定过得自在。水滴说,爸,你如果不娶姆妈,这辈子穿金戴银说不定是你哩!杨二堂依然哇哇地哭,且说,我哪有这个福分?水滴说,姆妈不安分,所以才没福分。姆妈有今天,是她自己找的。

水滴的声音尖锐刺耳,大人都听出她的话意。一时间,屋里只有杨二堂的哭声。而这哭声,面对水滴的尖锐,也渐渐小了下去。

万江亭望着水滴,心道,这个小丫头可真不是一般的小孩子。想着,他突然说,杨先生,你一个大男人,拖着个小丫头,往后打算怎么过?杨二堂苦着脸,说那也得过呀。您快别叫杨先生,要折我寿的。万江亭说,我认识汉剧上字科班的周老板,不然叫水滴去学戏?我看她聪明伶俐,像是块好料。将来唱出来了,往后你到老的日子都会吃穿不愁。杨二堂说,那怎么成?我家水滴虽然不是金枝玉叶,但也是我心头肉,再苦再穷我也不能让她卖身当戏子。

杨二堂一番话,说得玫瑰红和万江亭面红耳赤。玫瑰红几欲发作,玫瑰红说,戏子又怎么啦?现在哪个戏子卖身了?没等她的话说完,水滴突然冲到杨二堂面前,大声说,爸,我想学唱戏。杨二堂说,不行。唱戏这行当,被人欺遭人贱,一辈子人前抬不起头。

玫瑰红不悦道,水滴,你看着我,我的头是不是抬得比别人更高?水滴说,我懒得管你抬不抬头,我只想学唱戏。杨二堂说,你说唱就能唱出来吗?水滴说,我说我行就能行。我往后定是要比玫瑰红更红。

玫瑰红心里憋着气,听水滴如此一说,一声冷笑,然后说,你人不大口气倒大。我倒要看你怎么红起来。水滴说,往后我有的让你看!我若学出来了,汉口一定没人听你的唱。

玫瑰红狠狠盯了水滴一眼,说我倒偏想看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江亭,你带她见周老板吧,就说是我的姨侄女。小丫头,既然说了大话,就上心点学。我等着你来跟我叫板。水滴一字一顿地说,我说到做到,你就等吧。

玫瑰红乜着眼望着水滴。只见她小小的娃娃脸上竟是满脸坚定,这坚定里还有一股狠气。玫瑰红望着这样的脸色,竟是半天说不出话。她想,这丫头将来料定不是省油的灯。

上字科班的班主叫周元坤。家住大火巷。周元坤原本只是个票友,家里做着点小生意。因为喜欢汉戏,便倾尽家产,自办科班,定名为“元字科班”。结果办了两年,没钱了,散伙又不甘心,便只好四处求助。周元坤的朋友张上洪开着“上洪记肉店”。张上洪也是票友,却是卖肉繁忙,没时间票戏。便说他可以出资襄助周元坤。条件只有一个,就是“元字科班”要改名为“上字科班”。周元坤心想,没钱连班子都没了,改个字算什么?就答应下来。

水滴跟着万江亭前后脚踏进大火巷周家厅屋,抬头即见一个大光头男人在堂前的花梨木椅上正襟危坐。那副神情,立即让水滴想要笑出声来。她想这个人必是周元坤班主了。

大光头见万江亭立即起身作揖,说万老板亲自送人来?想必是块好料!万江亭一边抱拳回礼,一边又忙要水滴行礼,嘴上说,是不是好料得靠周班主打造。这女伢是玫瑰红的姨侄女。周元坤看了看水滴,说嗯,长得倒端正,身形也蛮好。既是名角玫瑰红的姨侄女,想来声音也是不错的。水滴大声回答说,我不是她的姨侄女。

周元坤被她的大声怔住,万江亭亦愣了一下。万江亭说,怎么不是?你妈慧如不是珍珠的堂姐吗?水滴依然大声说,她是她,我是我。周元坤蹙起眉头,冷声道,那你是什么人?水滴说,我姓杨,叫杨水滴。周元坤的声音更冷了,他说,我不管你姓什么叫什么,你既不是玫瑰红的姨侄女,我又凭什么要收你进我上字科班学戏?水滴说,因为我喜欢唱戏。而且以后我一定会红。周元坤的目光便有了些诧异。他说,你以为一个戏子红起来很容易吗?水滴说,不容易。但是我晓得,我肯定会红。因为我天生就会唱戏。万江亭和周元坤两个大人相互对眼看了下,本来脸上都挂着严肃,此刻却忍不住一起大笑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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