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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在时间之下(3)

作者: 方方 阅读记录

水成旺没进大门,就听到婴儿响亮的哭声。男佣山子在门口劈柴。山子十八岁,是当年水成旺在冯国璋焚烧汉口时,从街上捡的一个孩子。山子长得十分壮实,人有点憨憨的,承担着水家宅院里所有的粗活。山子见到水成旺进门,立即告诉水成旺,虽然姨娘摔跤早产,但有老天保佑,她们母女都很平安。

水成旺的心便一下子松快下来,边进门边说,嗬嗬,好大的喉咙。这哪像个斯文的女伢?

大太太刘金荣正倚在屋门框上嗑瓜子,她一边把瓜子壳噗噗噗地吐在地上,一边冷声道,你还专门跑回来一趟,知道生了个丫头不就行了?听听,不愧是戏子屋里的丫头,生来就会嚎。

水成旺说,我告诉你,李翠刚生孩子,你不要给我惹事。我现在心情正舒坦。刘金荣说,有什么狗屁好舒坦的,未必还真当了喜事?水成旺说,家有千金进门,当然是喜事。刘金荣冷笑一声,说千金?妖精差不多。从落地到现在,就没停下嘴,一口气都不歇,好像硬要把屋里死个人才罢休似的。

水成旺恰好走到她的面前,听她出言如此,一口恶气上来,抬手便给了她一个嘴巴。水成旺说,你这张嘴,今天就不能说几句人话,给老子图个吉利?

刘金荣被打得怔住。只一会儿,她清醒过来。想想觉得委屈难忍,转手揪扯住水成旺,大哭大喊起来。刘金荣说,你打我!你竟敢打我!你把这种贱人娶回家,我没说什么;你让我伺候她生孩子,我也没说什么。小孩子哭得我心烦,我只不过说一句,你就这样下手?

水成旺没料到刘金荣居然会扯着他厮打,一边意欲挣脱一边继续吼骂道,只打你一巴掌,是看在水文和水武的面子上,没他们兄弟两个,老子早就把你的那条毒舌头割下来喂狗了。刘金荣嚎叫着往水成旺身上扑,你割呀,你割呀。

院里立即闹成一团。撕扯和解劝的人混在了一起,喧嚣吵闹一直传到街上。水武从门外进来,见如此场景一时不知如何好。他大声喊着,姆妈,堤街有花车游行,还演戏,蛮热闹,我要去!

刘金荣终于被人扯开。她满腹怨气堵得心慌。见水武便咆哮,玩玩玩,玩你个头呀!你爸爸就快不要你姆妈啦……往后你就要成没娘的孩子。

水成旺十分恼怒,他瞪了一眼刘金荣,破口骂了一句,他娘的疯子!甩手便进了李翠房间。

床上的李翠早已听到屋外的喧闹,她知道这吵闹多半因她而起。李翠心里很平静,她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为了这份富贵和安宁,她什么都肯忍。不管受到怎样的欺负和怎样的羞辱,她都忍得下。因为她需要有好饭好菜吃,有好绸好纱穿。她想,人要有所得,就得付出。就像去店铺买东西一样,想要买货,就得掏钱。这个家就是她的店铺,她的忍耐就是她付出的一大笔钱。尤其现在,她有了女儿。她的女儿将来必须过得像千金小姐。她必须要有玩具和绸裙,必须坐黄包车上洋学堂,必须琴棋书画样样拿得出手。为了这个,她更要忍。这就是她的本钱。她将用这本钱来买自己的舒服生活和女儿的未来。

所以,李翠躺在床上,什么也不说。

水成旺终于走了进来。婴儿在菊妈手臂中依然大声地哭着。水成旺走到婴儿面前,伸手捏了一下她晃动的小手指,紧板的面孔立刻就松开来。水成旺说,好漂亮一个女伢。菊妈说,是啊,老爷。看这小鼻子小嘴巴,还有这眼线儿长的呀,将来一定是个大美人。水成旺说,这嗓子,真是够大。说罢又问,一直都这么哭?菊妈说,是啊,老爷。从落地到现在,光是哭。也不知道怎么了。水成旺说,请过医生了?菊妈说,请过。说没事情,可孩子就是哭。奶也不肯吃。

水成旺走到李翠床边,他把声音放得很温和,说你还好吧?李翠说,嗯,还好。可惜是个女伢。水成旺说,我有了两个儿子,想的就是个女伢。翠儿,你让我如愿了。李翠惊喜道,真的吗?水成旺说,当然。李翠说,那是这孩子有福。她爸,给起个名字吧。水成旺说,这个我要好好想想。我们水家的千金,得有个好名。明天我找算命先生算一下她的八字再说。

李翠脸上浮出笑容。她知道,这孩子若被父亲宠爱,一生的富贵都不用发愁。

隔壁刘金荣突然又冒出呼天抢地的吵闹,夹杂着屋里婴儿的啼哭,一派嘈杂。李翠有些不安。水成旺说,她就这样,你别管她,我不亏待你就是了。李翠说,我知道。可是……你还是去安慰一下太太。我怕她……水成旺打断她,说你怕个什么?天塌下来,不是还有我替你顶着吗?何况天还塌不下来。

但隔壁的动静却更大,有哭闹,有劝扯,然后又有东西呼啦被砸的喧哗。水成旺的眉头也蹙下了,似有些烦。水成旺的长子水文突然撞进来。这是个十六岁的少年。他看也不看李翠一眼,开口便说,爸,姆妈很难受,说是要寻死,你还是过去看看吧。你不能只顾姨娘,不顾自己的结发老婆。

水成旺望了水文一眼,似乎想发脾气,但终是没有发,只是轻叹一口气,说这个屋里可真热闹得像唱大戏一样。说罢便走了出去。

水成旺出了门,却并没有走到隔壁正喧闹着的房间。他走进院子,站在那儿,仰头望着那一树没有发芽的枝条,想着什么。小儿子水武见到他,扑过去,抱着他的大腿,说爸爸,堤街正在游花车,还要演大戏,带我去看好不好?我们里份的三毛和贵生已经都去了。

没等水成旺说话,水文对他的弟弟斥道,水武,你少扯皮,家里正有重要事情,爸爸脱不开身。

水成旺听了水文的话,突然转脸问水文,你姆妈隔不几天就闹一场,也算重要的事?水文说,姆妈很伤心,说要去死。水成旺说,好哇,我这回要看看她到底死不死。小武子,走,爸爸带你上街看热闹!

水武一蹦三尺高,欢喜地叫了一声,拉起水成旺的手,便往外拖。水文追了几步,说爸爸,你不能甩下姆妈不顾。水成旺说,跟你姆妈讲,我现在没空顾她。告诉她,要想清楚,为狗屁大点事拿自家的命去换,你看她划不划得来。

说话间,水成旺便被水武拖出了大门。只留一个水文茫然地望着他们已然消失的背影。

阳光依然藏在云中。云层薄薄的,覆在头顶,不阴不阳。天气温温吞吞,凉意有点,却也渗进不到皮肤里。水成旺领着水武穿越过几条街,朝堤街而去。虽然跟大老婆发生冲突,但在他心里却全是那双柔软小手的感觉。他觉得他的人生很幸福。因为从这天起,他不光有两个儿子,还有了一个女儿。儿子来到世上,是专来帮他打理家业,女儿来到世上,却是专来让他施予宠爱。他甚至在想,将来用什么样的方式来疼爱这个小姑娘呢?

水武高声地叫了起来,爸爸,看,还有踩高跷的!

堤街就在眼前了。

堤街是汉口的一条老街。以前是堤,现在是街。

很久以前,长江、汉水和后湖三大水域曾经将汉口环抱在怀。水灾对于汉口人来说,恍若招手即来。汉口人便在星罗棋布的土墩上修垸筑圩,以保家园。明朝崇祯八年,汉阳一个叫袁焻的人主持修筑了汉口的第一道堤防。这道大堤,半月形模样,长达十里。修成之后,汉口的水患顿时大减,于是人们纷纷涌来汉口定居。汉口也因此堤而壮大。后来这道堤便叫作了“袁公堤”。及至1864年,太平天国失败,捻军与清军继续作战,战事危及汉口。当时的汉阳知府恐怕汉口遭到捻军攻击,决定在汉口修筑城堡,以便防御。汉口堡上起硚口,下迄今之一元路,全长十一华里,如偃月形环绕袁公堤外。它在抵挡战争的同时,也抵挡了来自东西湖、后湖方向的水患。到这时候,位于堡内的袁公堤,业已历经两百多年,在阻水功能消失之后,便自然形成街道。这便是堤街。当年汉口的繁华几乎一半集中在堤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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