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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在时间之下(34)

作者: 方方 阅读记录

训斥完便让一个学员去拿藤条。水上灯掉头即跑,跑了几步回过头跪下来哭道,我爸爸在医院病得快死了。请老师先借点钱给我,等爸爸病好了,怎么罚都可以。周班主说,你以为戏班是慈善会?哪个人的爹妈没有病痛?唱戏的人看重的是吃规饭讲规理,你呢?一跑就不见人,假都不请,你这戏又怎么能学出来?你想浪费自己,难道让我们当老师的也跟着你浪费自己?站起来! 自己到老郎先师神案前跪下。这次不重罚你,上字科班的规矩就得毁在你手上了。

水上灯脑子浮出杨二堂的面孔。那是蜡黄而凄苦的一张脸,鼻息间浮着微微的气息,只如游丝。很多年来,她被他背在背上,她闻惯了那气息。于她来说,那就是安全就是温暖就是亲人就是家。而现在,倘她不前去相救,这气息或许便永远消失。如此这般,她又还会剩下什么呢?

水上灯想到此心里便一哆嗦。她站了起来,对着周班主喊道,我爸爸在医院,我不去,他会死的。周班主说,你爸爸的事不归我管,我管的是你。你今天要出这个大门,你就永远不要回来! 水上灯顿觉全身刺疼。她原本的哀伤之心倏忽间变得强硬起来。她吐了一口气,说周班主,我先走了,但是我一定要回来。

水上灯一口气跑出清芬里。她把眼泪忍了又忍,途经乐园,她突然想起了玫瑰红。于是拐进大门,想询问庆胜班现正在何处演戏。恰遇朝外走的陈一大。陈一大说他刚从五福茶园过来。玫瑰红和万江亭这两天都在那里演折子戏。水上灯未及道谢,便朝五福茶园奔去。

时间未到,玫瑰红连妆都没化,正与李翠喝茶。一旁的万江亭倚窗而立,脸朝街边望着,有点沉闷。肖锦富又预定雅座,万江亭不知他最终会是什么用意。玫瑰红看出他的心思,说万哥你也别这样,人家不过是听戏罢了。这样的戏迷多的是,要发愁还愁不过来哩。万江亭说,这我知道。可是这位大人跟别的戏迷不一样。他就是那种来者不善,善者不来的人。玫瑰红说,他怎么了?他捧我也好几年了,又没拿我怎么样呀。万江亭说,你防着点就是。

李翠听他们两个拌嘴,便说,我看你们早点订婚好了。订了婚,登了报,人人都晓得你们的关系。还有哪个敢打你的主意?万江亭说,早说过。可班主怕伤了她的戏迷,说再等两年。玫瑰红说,班主还说也怕伤了你的戏迷。李翠便笑,说你们两个也是,都有那么多戏迷。不如让你们两个的戏迷相互捉对成家好了。一席话说得万江亭和玫瑰红都笑了起来。

万江亭去里间化妆的时候,水上灯找了过来,说要见玫瑰红,她是我姨。伙计通报给李翠。玫瑰红说,哦,恐怕是水滴。那个丫头精灵古怪的,我烦她,就说我累了,有事改天再说。李翠说,既是亲戚,见人家一下好了。玫瑰红说,好吧。就叫她过来吧。

见到玫瑰红的水上灯并没有嘘长道短地问候,径直说了父亲躺在医院,急等找钱救命,然后便开口借钱。水上灯说,我保证还。我现在还小,但我总会长大,长大了赚钱还给你。玫瑰红不屑道,长大了就能赚得到钱?你爸妈长那么大也没赚到钱呀。水上灯说,所以我才找你。你比他们强。不然我爸爸就可能会死。玫瑰红说,你爸爸死关我什么事?难道我欠你们钱了?水上灯说,我爸爸是你姐夫,你不可以见死不救。玫瑰红火了,说有你这样来借钱的吗?一不问安二不磕头三不软下声气说话,开口比讨债的还要凶,我凭什么要借钱给你?

李翠望着水上灯,看着她冷冷的面孔,突然就心头一动,顿生怜惜。李翠说,看她一片孝心,就借给她吧。玫瑰红说,我今天就是不借。从没见过这种小孩,找你借钱还不说一句好听的话,反倒给我心里添堵。李翠说,孩子,不如我借给你,等你有了钱,就直接还到五福茶园。你需要多少?玫瑰红突然摸了几个铜板,对水上灯说,实在要钱,把这些拿去,不谈借,送给你好了。说罢又转向李翠说,翠姐,对这种人,你也别发慈悲,回头水文让你报账,你怎么交待?

铜板在桌上滚动得嘀嘀哆哆。水上灯于这嘀哆声中突然听到水文二字,她脑袋嗡了一下,水上灯说,这家茶园姓水?李翠说,是呀。水上灯望着玫瑰红,愤然道,原来你们是一伙的! 玫瑰红说,什么意思?把话说清楚。水上灯大声说,水家的人把我爸打得快要死了,你却在这里跟他们喝茶唱戏。呸! 说完她望着李翠大声道,我不认识水家任何一个,因为他们在我眼里都不是人。

水上灯一路奔跑着,几乎快跑到医院门口,才停下脚步。医生正在对杨二堂急救,陈仁厚陪在旁边。见水上灯不理他,陈仁厚说,我跟你是共过患难的朋友,这些跟水家没有关系。又说自己在那里也是寄人篱下。他无父无母,他希望有水上灯这样一个朋友。

水上灯没再作声。她太孤单了。她也需要一个朋友。而眼前的陈仁厚曾经救她于水中,并与她风雨同舟,两人共同在塔楼上放声大哭。她不可以拒绝他。水上灯望了望陈仁厚,就地一坐,低声说,我好累。陈仁厚也坐了下来,他说,你在我肩上靠靠吧。水上灯头一歪,便靠了过去。

这天的半夜,杨二堂到底死在了医院。他没给水上灯留下一句话。看着白布覆面的杨二堂,水上灯一派麻木。她不知道白布之下是什么,也不知道杨二堂要去哪里。她已然不会哭泣,只是不停地问护士,外面为什么这么黑。

第九章 江湖有多少险恶

天刚亮,太阳还没升起。虽是早晨,却没一点凉意。早起的黄包车夫衣衫都已湿透,泼辣点的,便将膀子光着,露—个油光光的背脊。汉口夏季的残酷,就是从清早开始,一直闷热到夜,不给人一口喘息的机会。

梅神父医院门口的墙根下,跪着满面愁容的水上灯。她的背上插着草标,面前铺着一块肮脏的白布。布上写着鲜红的四个大字:卖身葬父。不时有行人走过来,在她的面前小停片刻,投以同情目光,然后叹气而去。

陈仁厚像往日的早上一样专程来看杨二堂,走到门口看到跪在那里的水上灯。他大惊失色,叔叔死了?水上灯哀伤着面孔说,他不死又能怎样?

陈仁厚盯着白布上的字,说,你你你……! 他似乎说不下去,拖起水上灯就往外走。生生拖了好几十步,远离了梅神父医院,才说,你这是干什么?水上灯说,我爸爸恬着苦了一辈子,我要让他死后不那么苦。陈仁厚说,那你就卖自己?水上灯苦笑道,不然我哪有钱安葬他?陈仁厚说,这这这……他“这”了几句,却也没有办法。然后说,不管怎么样,我不会让你卖身。你先回家休息一下,我去想办法。水上灯两腿拖在地上,一副走不动的样子,陈仁厚索性将她背到背上,一步一挪朝水上灯的家里走。

趴在陈仁厚背上,水上灯呓语般说,我再也没有亲人了。以前我走不动的时候,爸爸就是这样背我。陈仁厚心里一酸,便说,我就是你的亲人。以后我是你哥哥,你走不动的时候,我来背你。水上灯哭了起来,说我不要你这个哥哥。我不想跟水家的人瓜连。她的眼泪滴在了陈仁厚胸前的汗衫上,令陈仁厚一时无话。

陈仁厚将水上灯放在她的床上,低下头,轻轻地说,水滴,你睡一下,我回头再来。

下午的时候,陈仁厚再次出现在水上灯家门口,他浑身上下业已湿透,汗水令他的头发贴在了额前。陈仁厚叫了半天,水上灯迷糊地睁开眼,有气无力地说,爸爸,你让我再睡一会儿。

陈仁厚的泪水不禁夺眶而出。他经历过失去双亲的灾难,他知道那份肝肠寸断的痛苦。陈仁厚说,水滴,起来吧。我有要紧事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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