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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在时间之下(36)

作者: 方方 阅读记录

万江亭没奈何,便找玫瑰红商量。玫瑰红一听便大骂,说当初就不该帮那丫头。看她那个精怪样子,就晓得根本不是盏省油的灯。万江亭说,骂她也不顶事,她也是走投无路才这样。现在该怎么办?玫瑰红说,我去找她。万江亭说,你不要吓着她。玫瑰红说,放心,我是她姨。

玫瑰红走进会馆时,水上灯正坐在会馆门廊的栏杆边背诵台本。水上灯会写字,老师教时,她便把台词全部用笔记录下来。水上灯见到气势汹汹而来的玫瑰红,脸上全无惊慌,亦无惊讶。她只是冷冷地说,找我吗?

洪顺戏班却几乎炸了锅,所有人都从屋里奔出来看玫瑰红。几个旦角激动得打颤。玫瑰红的名头谁不知道。在汉口,能认识玫瑰红就是面子。杨小棍惊问水上灯,你认识玫瑰红?水上灯淡然一笑,说她是我姨。杨小棍说,难怪。难怪。然后立即大声叫人拿椅子来,伺候玫瑰红坐下。

玫瑰红一坐下便跷起二郎腿,她望着水上灯说,你晓得我今天为什么来找你吗?水上灯说,不晓得。玫瑰红说,你跟上字科班有契约在身,你怎么说跑就跑?水上灯说,我不想跑,可是我回不去。我已经把自己卖了。玫瑰红说,你回去也没人要你。现在要的是你赔钱。水上灯说,我没钱。玫瑰红说,没钱也得赔。说罢她转向杨小棍,说你就是洪顺的班主?这丫头欠了上字科班的债,是不是你来还呀?水上灯说,跟班主没关系,我已经借过他的钱了。

玫瑰红不理水上灯,继续对杨小棍说,你既然买下她,就得连债务一起买下来。不然,你们还想在汉口混?周元坤周班主你们敢得罪?杨小棍忙说,不敢不敢。不过我还不晓得怎么回事呀。玫瑰红一指水上灯,说你问她呀。水上灯说,不用问,我说。我妈死了,我爸病了,我没钱给爸看病,就去找姨借钱。我姨穿金戴银,吃香喝辣,却不肯借我一个铜板。我爸是她姐夫,她宁肯我爸死。在她眼里。命比钱贱。我爸没钱治病,就死了。我把自己卖给洪顺班,用这个钱,把我爸葬了。就这些。

水上灯说完,会馆里响起一片嘘声。玫瑰红脸色由红到白,由青到紫。气极中她破口大骂:呸,你是一个地狱爬出来的幽灵。小小年龄,一身鬼气。人见人恨。你克死了妈又克死爹,克完上字科班又来克洪顺班。你们大家都等着吧。她会有好戏给你们看的。水上灯说,如果我要克人,第一个就克你。你也等着看。

玫瑰红怒不可遏,冲到水上灯面前,伸手就是一嘴巴。水上灯的脸立即红肿。玫瑰红说,你克我?你有这个本事吗?你都把自己卖了,又还能逞强到哪里去?我告诉你水滴,汉口有我在,你休想在这里混得到一口饭吃。我会整得你寸步难行。

水上灯不作声,只恶狠狠地盯着玫瑰红。半天才说,你打了我一个巴掌是不是?这个巴掌我一定会还给你。我现在小,打不过你,但我会长大。五年后,我长到了你这么高,我会还给你五个巴掌。如果十年,就是十个。每年增加一个巴掌。我总有还你的一天,你信不信?

水上灯说得很慢,但每个字都斩钉截铁。玫瑰红望着她发狠的神情,虽然稚嫩,却也充满着狠气。玫瑰红心里倒吸一口凉气。杨小棍总算给了玫瑰红一点面子。他亲自把玫瑰红送上黄包车,再三再四对玫瑰红说,等把水上灯调教好了,一定送她上门来给玫瑰红磕头赔罪。玫瑰红冷笑一声,说你能调教得了她?

两个人都没有提钱的事。

这天的夜晚,杨小棍将水上灯一顿死打。杨小棍腰间扎有一根皮带,据说是一个英国大兵送的。杨小棍用皮带抽打着水上灯说,你竟然胆敢对汉戏前辈这样说话。你还懂不懂得规矩?水上灯说,在我眼里,她不是前辈,她是我姨。杨小棍说,你还敢犟嘴?如果是你姨,你就更错。论亲,她是你的长辈,论戏,她是你的前辈。在她面前,你只能像狗一样听她使唤! 水上灯喊叫道,我不! 我偏不!

洪顺戏班在汉口老圃游戏场演过几天连台本后,就再也没有人请他们。杨小棍带着戏班管事老木亲自跑了好几个戏院,又托朋友看看有没有会戏或是谱戏可唱,饭都请人吃了好几顿,但却全是白费工夫。杨小棍没办法,只有找了马车,离开汉口。

马车沿着汉江上行。水上灯坐在车上,心事重重。已经入秋了,风刮在脸上,凉爽爽的。杨小棍说,到汉川去落脚。他有师兄在那里,去后再看看四乡八里有没要演戏的。水上灯不知道汉川在哪里。自小到大,她就没有离开过汉口,她不知道这一去,何时能回。走时急迫,头晚班主才说,次日清早就装车。水上灯无法跟陈仁厚说一声,甚至顾不上去杨二堂坟前磕头道别。前程茫茫,哪年才能回来呢?这辈子还能不能见到陈仁厚呢?水上灯满心怅然。

这一路真是不顺。走到半道,马车坏了一辆。只得下来走路。走到了一阵,天又下起了雨。路途泥泞难行,杨小棍只好安顿大家在路边破庙避雨。雨一直下到天黑,都没停下的意思。杨小棍说,就在这里夜宿吧。

躺在地上,水上灯睡不着。夜深时,雨停了,透过破庙的窗子,能望到幽暗的天空。空气很潮湿,闻一下似乎能触着水气。睡在墙根那头的男人们鼾声如雷,此起彼伏。水上灯身旁的女人们也都轻吐着安然的气息。没有人觉得这样的夜晚异样,只有水上灯。水上灯想,江湖大概就是这样了。

离开汉口一周后,水上灯开始跑龙套。她的个子虽然小点,但将厚底靴一穿,倒也混得过去。全本戏的龙套经常一人扮好几角,哪一场穿什么衣、戴什么帽、拿什么物件,一点差错都不能出。一出错,砸的便是全台。有一回演全本的《祭台风》,跑龙套的小厮拿错了兵器,被起了哄,结果那场戏演了几小时连一分钱都没拿到。这是水上灯去洪顺戏班之前的事,据说戏班那次连着三天喝的清汤粥。

自此后,每到一村,开演前,杨小棍便带管事和主演去拜访戏夫子和村里的族长村长。乡下的戏夫子,断文识字,深懂戏文。这些人最是要上门作揖。尽管戏夫子住在破房子里,但开口还是必得“特到贵府拜访老夫子,请夫子高抬贵手,多多包涵”之类。若对方脸色不对,还得掏银两打点。

江湖跑戏,契约为大。所有契约中皆有一条硬规矩:角色不全,点戏不演,应扣戏价;演戏怠慢,唱错戏词,应受罚戏。戏夫子个个熟知契约条款,他们倘要刁难戏班,怎么演都是白演。你在台上唱,他坐在台下一字一句对剧本。唱词哪怕有一字差错,他也可依约罚戏。轻罚一出戏倒还算好,重罚一本戏便得累煞演员。

这年的秋天,来请洪顺戏班演戏的人很少。中秋在汉川演了几场后,戏班几乎就停摆。虽然没戏演,水上灯却也没闲。杨小棍指定戏班的老旦杨彩云为水上灯教戏。杨彩云原本唱花旦,但有一年在孝感连台演戏时,被一乡绅看中,点名要杨彩云前去伺候。杨小棍不敢得罪乡绅,便强行将杨彩云送上门。洪顺戏班在那里演了一周,杨彩云夜夜便被乡绅霸占。戏班演完,一出孝感,杨彩云在马车上放声大哭,直哭得马车摇晃难行,从此嗓子便由圆润而沙哑,只得改唱老旦。

杨彩云见水上灯学戏很上路,便也教得尽心。连续教了《一口剑》和《长生殿》两部戏。在江湖上,杨彩云的手法是出了名的漂亮。她十指纤纤,软中带韧,甩袖而出,煞是好看。水上灯初次看她做孤雁手和菊花手时,竟是看呆。杨彩云说,指法不能光是软,一定要有内力才是真好看。指物时,断不能随意,眼睛须得跟着指尖走。旦角上台,眼娇手媚,戏便有了看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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