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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在时间之下(40)

作者: 方方 阅读记录

万江亭与水上灯一起去到余天啸寓所,恳切邀请余天啸帮忙。余天啸哈哈大笑着恭贺,然后满口答应。且说,玫瑰红是我干女儿的姨,照说我是娘家的人。我去提亲,说法好像不顺。不过这个亲我还是提定了。说得大家都笑。当天下午,余天啸便登了玫瑰红的门。

玫瑰红正请了李翠过来商量怎么办嫁妆。外衣内衣在哪家店子订做,鞋子需几色几双,金银首饰是去上海还是香港买更好,诸如此类。水文的太太是大家闺秀,嫁到水家时,十分风光。李翠说,光是衣箱就好几个,一套套全都有讲究。玫瑰红说她也得这样风光地出嫁才是,否则这辈子就算白活。

余天啸的突然到来,令玫瑰红和李翠都惊喜万分。李翠自然也闻知余天啸的大名,只是从来没有如此近距离接触过。她帮着玫瑰红为余天啸倒茶,紧张得手发抖,茶水都倒在了杯外。玫瑰红笑道,余老板名头太大,瞧我李翠姐,正经的茶园老板娘,居然倒水失了手。余老板便也笑,说我以为我长得太丑,吓着了你们。

余天啸明说了他是替万江亭来做媒的,聘礼也带来了,这是万家祖传的一对玉镯。玫瑰红喜滋滋的,立即将玉镯戴在了手腕上,然后说,这位翠姐算是我娘家人,她若点头,我就同意。李翠笑道,我若不点头,我今天还能活着出这个门?你们两个好了这么久,自家心里早已许给了万老板,天下人都晓得,现在却还要拿着架子说话。我要是万老板,偏不下聘,你又怎么办?玫瑰红亦笑,说我料定他也不敢。只是没想到他竟挪动了余老板大驾,让我玫瑰红脸上实在有光。余天啸笑道,我给你们两大名角当媒,脸上也有光呀。你这算是答应了?我得给江亭回话去。他晚上非请我喝酒不可。玫瑰红又笑,这个江亭想不到也滑头。他扯了余老板这大面子过来,我就算不想嫁他也得嫁了。余天啸大笑起来,说这么说来,我若乱点鸳鸯谱,也是点得的了?

说笑间,这事便敲了个定。不知《罗宾汉》报记者如何闻知这事,将这个过程在报纸上一一写出。一夜间,汉口人茶余饭后都拿了这事说笑。戏迷们更是谈得上劲,说是才子佳人但凡吃饭穿衣出门逛街,凡人们也都当戏来看,莫说结婚,更是大戏了。

万江亭一高兴,隔了几天,果然便请余天啸去老大兴园喝酒。老大兴园的红烧鲴鱼在汉口最是有名。其鱼块泽润晶亮,卤汁如胶似绒。入嘴则鱼骨自分,细嚼必滑爽肥嫩。老板为吸引雅客,特在门口贴了苏东坡吃鲴鱼戏作的诗。诗说:“粉红石首仍无骨,雪白河豚不药人。寄语天公与河伯,何妨乞与水清鳞。”汉口人若招待雅客,便都会来老大兴园一品鲴鱼。雅客们进门则必读苏子此诗。水上灯告诉万江亭,说干爹最喜欢吃这里的红烧鲴鱼。万江亭便说,好,就去老大兴园。

尚未饮酒,万江亭便有醉意。余天啸便笑,戏文里常唱,酒不醉人人自醉。万老板,这回我是真的见到活的了。万江亭亦笑,说余老板如此给我大面,我是太高兴了。今日喝的只是媒人酒。等定下日子,再另请大婚的酒。倘若婚后生子,还要拜余老板当孩子干爹。余天啸边喝酒边答说,看来我这个媒人往后事情还多着哩。说不定哪天就成了你儿子的师傅。万江亭摇摇头说,将来有了孩子,一定不让他们学唱戏。戏子的生活,万家由我一个人来过就够了。

余天啸便叹口气,大大地喝了几口酒,然后方说,唉唉,今天高兴,这些话就别说了。你有自己所爱的玫瑰红,这一生也足矣。万江亭说,是呀。要说起来,在诸多伶人中,我也算是有福之人。

这晚上,两个人喝得十分酣畅。出门时,便都有几分醉意。余天啸出了老大兴园便乘了自己的黄包车。余天啸长年雇着两个黄包车师傅,平素随时跟着他。一辆为他专坐,另一辆原是家眷出门所乘,倘余天啸有朋友相聚,便专门用它来代为接送朋友。余天啸的豪爽在汉口有名,所以当余天啸请万江亭乘他的黄包车回家时,万江亭也没有推辞。

料想不到的是,余天啸回家不足—个钟点,拉送万江亭的车夫惊慌失措地跑来禀告。说是他们的车行至江边几近万江亭寓所时,路边突然冲上几个人,拦车拉下万江亭,二话不说,举刀便砍。车夫说时,浑身颤抖。

余天啸大惊,一点酒意全被吓醒。他忙问,万老板如何了?车夫说,身上被砍了好几刀。亏了有路人过来,帮忙一起送到天主堂医院。余天啸急道,你赶紧说呀,万老板到底怎么样了?车夫说,还在医院抢救。他身上挨了好些刀,最狠的一刀在颈子上,浑身上下都在流血。余天啸细看车夫,果然也是满身血迹斑斑。余天啸说,到警署报了案没有?车夫说,医院说他们来报。我赶回来给先生报个信。余天啸说,快快快,拉我去医院。

车夫来时,水上灯正在为余天啸倒醒酒茶。她完完整整听到了这番对话,急得牙齿打颤。此刻她说,干爹,我也去。万老板他是我的姨夫。余天啸一听,说跟着我。万老板无父无母,你就留在那里照顾万老板。说罢,他又唤了另一辆车,让去玫瑰红寓所接玫瑰红。

余天啸赶去天主堂医院时,万江亭已经清醒。性命危险暂时无有,但伤势确也不轻。警察署已有人第一时间赶到。再三询问,万江亭却怎么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他全然不知谁会与自己有如此仇恨。甚至猜测,他们是否杀错了人?

玫瑰红张皇而来,似乎业已睡觉,衣服都没穿齐整。见到万江亭浑身裹着白纱,不禁放声大哭。等她哭过一阵,余天啸方说,现在哭也没用,关键要弄清谁是万老板的仇人。

一边的水上灯突然说,我猜到一个人。警察忙问,谁?玫瑰红一见水上灯,立即垮下脸来,说你怎么在这里?你怎么还有脸见你万叔?难怪今天江亭会倒霉! 我早就说过,谁沾上你谁就倒霉。

水上灯说,万叔不是因为我倒霉,而是因为你倒霉。余天啸说,小孩子不要在这里乱讲话。水上灯说,我没有乱讲。万叔人这么好,根本就没有仇人。如果有人要跟他过不去,那也不是万叔犯了什么错,而是因为万叔喜欢错了人。那个成天盯着我姨的肖锦富,难道他不恨万叔?汉口人都晓得,肖锦富说过他一定要把玫瑰红弄到手。如果不是他,怎么小报上一登万叔给姨下聘礼,万叔就被人害呢?

余天啸怔住了。他想了想问玫瑰红,肖锦富一直在追你,你觉得会是他吗?玫瑰红说,不会吧?他应该明白我根本不可能嫁给他。一则他早知我跟江亭的关系,二则他家里已经有两个老婆了。他只不过喜欢看我的戏,嘴巴过过瘾而已。余天啸说,他们这种人,做事没个谱,你还是要防着点。万江亭突然说,我想起来了。他们砍我在地时,有人说了一句,就你这癞蛤蟆还想吃天鹅肉?

玫瑰红大是愕然。水上灯盯着她的脸,高声说,除了肖锦富还会是谁?

小报的消息传得异常迅猛。整个六渡桥和三民路满是小报贩子的声音:看看,惊人消息。万江亭为玫瑰红争风吃醋,昨夜血洒长江边。又有喊叫说,奸夫万江亭因姘淫妇玫瑰红昨夜被人追杀。

万江亭本已在乐园三剧场挂牌的戏只好停演。但停演不是剧场缘故,而是演员自己的问题,罚款总是要交的。玫瑰红气得在家骂完剧场又骂凶手。一怒之下,直接去找肖锦富。

肖锦富正在黄鹊矶头的品江茶楼与人喝茶。见玫瑰红立即笑容堆得满脸,说一两天没去找你,该不是你想我了吧?玫瑰红说,呸,我想你个头! 说罢拿出张报纸朝他面前一甩,说这是不是你做的?肖锦富淡然一笑,说这样下作的事,我怎么会做?我肖某人如要做,就做光明正大的。我要光明正大地娶你回家。玫瑰红说,呸,少做你的春秋大梦。不是你还会是谁?肖锦富说,万江亭不过一个戏子,用不着你这样为他动气伤身。玫瑰红垮下脸,说我也不过一个戏子。戏子自是要为戏子动气。肖锦富说,你怎么拿自己跟他比呢?你是金枝玉叶,当戏子是一时心动,玩玩而已。你总不会一辈子演戏吧?等你往好人家里一嫁,立即就是上流社会的贵妇人。那是穿金戴银,走到外面万人羡慕的。万江亭就不同,他再怎么奔,也不过一个戏子。到老了嗓子塌了唱不出来,还不知能干什么哩,老婆孩子养得活养不活都成问题。你说对不对?你要为他伤神,就划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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